赵无澜孤寡地坐在角落,手里玩着根稻草。他一边艳羡地看着两丈外,某年抱着破烂狐狸哄孩子一样晃来晃去,看那臭狐狸肆无忌惮地在人脸上蹭,一边又心想,他对一个狐狸都这么好,当初怎么忍心剖腹杀子的?
“滴答——”
赵无澜一愣,向声源看去,小水滴已然磨穿方寸巨石。
山洞外,风吹云动,明晦交错。
小红狐睡着了,弃偿年把它放在一边的稻草床上,手离开柔软毛皮的一刹那,狐狸耳朵忽然抖了两下。
“滴答——”
双手顿住,过会儿他才轻轻收回来。而那时,赵无澜一扫从容懒散面貌,正有些严肃谨慎地看着他。
弃偿年意会,与赵无澜一同小心站起身来,后飞了一朵梨花出去。
梨花能让他感知外界,果真,山洞外有一圈似人非人的东西,自从赵无澜来到就排开了。
赵无澜从对方脸上看不出什么,心里暗思,难道要杀弃偿年的人来了……金经济应该不会再搞点下作手段,那外边是星罗三刹?
弃偿年倒没什么顾虑,向后侧了些,低声说:
“你现在,出去。”
赵无澜大大的不解,眼睛里清澈无辜。弃偿年以一种“你听不懂人话吗”的表情,慢慢摸上赵无澜后腰。
“?”
弃偿年闭眼,一掌给他轰了出去。
“!——”
没使全劲儿,掌风不太凌厉,但也怪疼的,赵无澜欲破口大骂,然而被扔出去必然穿越那道水帘一样的瀑布,飞出去速度之快,甚至没把他淋湿。
过一下水倒是提醒赵某人了,他当即使出沧澜生,凌水踏空至山洞前的湖上,按理来说这是他最熟练且帅气的招式,但感觉没从前那么轻松……怎么回事?
赵无澜不放心回头看一眼——
一群黑压压的东西,原先包围在山洞四周,之后一齐随着他朝着湖水涌来,然后掉进去。
还愣着干什么,水快冻上啊!
赵无澜挥袖那一瞬,湖面迅速掩上一层冰,与此同时,弃偿年抱着狐狸从对面山洞纵身飞来,狐狸从他怀里跳下领路在前,弃偿年抓上赵无澜,直接带着人跑。
隐约身后有破冰之声,弃偿年刹住脚步,又在那冰面上镀了一层木元素,赵无澜看着刚探出头的家伙,被凭空长出的树木又压过一头,有点想笑,然而弃偿年表情严肃,他也笑不出来了。
小狐狸在前面嗷嗷带路,赵无澜一边觉得不必如此狼狈逃窜,一边说:“敌人数量多,但质量一般,我们——其利断金,全杀了胜算也还好吧?”
弃偿年有些跟不上他速度,还是分神回答:“那些是血偶人,比第伍陆纸木村的居民强一些,血偶人出现了,星罗三刹就不远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胜算不大。”
前方隐约能看见一片血红色,弃偿年逐渐有些体力不支,绕在耳边的喘声愈发沉重,赵无澜敏锐察觉,握住人手腕,用沧澜生带着他走。
小红狐狸逐渐消失,山楂林近在眼前,虽眼下才四月,但这片树林始终是结果的状态,一片红彤彤缀满枝,在黑夜里竟然有些压迫感。
一座迥然不同于第伍陆的机关城慢慢现在深林后,赵无澜和弃偿年止步于城下,端详他们该如何进去。
毕竟抬眼望去,城墙高峨如山,城楼箭在弦上,城门顽固若铁。
赵无澜还在思索硬闯进去的概率,旁边弃偿年垂着头,脚下晃了几步。
“你怎么了?”
“我头晕……”
“不会是狐狸把你阳气吸走了吧哈哈哈——”
来自前夫哥的嘲讽可能是压死倔强的最后一根稻草,言毕,弃偿年就往山楂树上栽倒了。
红果子铺天盖地往下掉,赵无澜赶忙把人捞了起来。
然而,他刚将人托起,弯腰就见后边追上一大批血偶人,脚步踩着连着这块土地都开始震动!
不是,弃偿年你晕的真是时候——
机关城由木头和铁铸成,金克木……火克金……赵无澜会火也能金,一时间不知道先使哪个了!
先来琼满枝!
树林的枝叶全部生了一层冰花,向追来的血偶人投出利箭。
赵无澜顺手摘下一个镀冰的红山楂,欲哭无泪:“你最爱吃的冰糖葫芦多冰不加糖,快给我醒过来啊!”
像芝麻开门的咒语一样,机关城忽然城门大开,赵无澜愣一秒飞速回神,带着弃偿年就往里闯。
机关城把赵无澜放进来的同时,把血偶人也放进来了……
“??”
大为不解并大为震撼,赵无澜暗暗咬牙握拳,发誓逃出生天后一定要过河拆桥,把这破烂城给炸了。
他刚气愤地如此筹谋,机关城疑似遭到外人入侵,整个开始运转起来!
但见里边的景色一瞬间变成动态,各种楼阁建筑里的假人开始活络,头颅遥望勘测,抽出宝剑,下楼或开门,朝向街道的方向一举迸发。
红狐狸忽然又出现,赵无澜趁那些假人和血偶人敌我不分地乱作一团,只管跟着狐狸躲避。
不知走向何处,南北难辨,赵无澜发现四周景致变幻,忽然仙气缥缈,青烟缓缓,花木新鲜,茅草房上还挂着雨滴或夜露。
狐狸蹭开了木门,然后像主人一样自觉地到了草窝里睡觉。
赵无澜管不了这么多,他看这地方已然结上蜘蛛网,估计一年半载没有人住,就带着弃偿年进去了。
他脱掉自己一层外衣,铺在那落灰的木榻上,把弃偿年先随便安置一下,而后去其他屋里转了转。
就在隔壁,一个大锅,旁边站着一个机关仙鹤,定住了,呈现炒菜模样……
这时,忽然有个名词浮现脑海——
仙庐!
金经济讲过的他们师徒住的地方,就是神京的仙庐!
对破烂狐狸吸人阳气的猜想打消,对金经济解手掉茅坑的疑虑打消。
赵无澜现在悠闲惬意,就等着可爱的狐狸仙使把弃偿年唤醒,等着金经济操控他家机关人,唰唰两下把血偶人全解决,然后来仙庐找他一拍而散,呸一拍即合。
然后他就真的徒手坐在那等。
等。
等。
马上凌晨,赵无澜眼皮逐渐沉重,抱着机关仙鹤的颈子睡着了——
“咳咳……咳咳……”
次日午时,弃偿年在房内咳嗽,赵无澜偷摘人家仙庐的草莓,边摘边在小溪里涮涮吃掉,耳朵听见动静,大度地挑了几个最红的留在手心里。
桌上有水,弃偿年直起身来喝了,喝完准备继续睡觉,赵无澜恶煞一样走过来,问:“草莓吃不吃?”
他大剌剌坐在弃偿年榻边,一边小心揪掉草莓梗子和叶子,一边找打说:“你吃叶子我吃果,这样就不会留痕迹。”
说完他真吃掉自己的劳动成果,心说这红的好像熟过了,不如前边的甜。
弃偿年本来有点小饿,都要接受赵某谏言吃草莓了,听罢又躺了回去。
赵无澜有意逗人:“哎呀草莓真好吃,跟那个糖葫芦一样又酸又甜,我听闻水叁陆最近流行把草莓做成糖葫芦,那么它应该叫什么名字呢,中陆令主快来尝尝吧……”
成功!
弃偿年吃一个,赵无澜给他递一个,这人快把自己感动哭了。
“请教一下,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吃糖葫芦?”
弃偿年倚在床边,垂下眼睛,语调很慢:
“小时候在大街上第一次看到,我爹没给我买。”
赵无澜听罢乐不可支,刨根问底地嘲笑:“不是,为什么啊,你们出门没带钱?”
弃偿年眼神冷:“因为我爹不想被人认出来,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他儿子。”
——服了,闯大祸,完犊子,赵无澜忙闭上那张人神共愤的嘴,背过身去,默默把桌上揪掉的草莓梗排成一排。
空气静默,弃偿年还是觉得困,这身体状况还找什么星罗三刹报仇,摆烂睡觉吧。
赵无澜又把草莓梗一个个用手指弹到地上,他反正是跟着弃偿年来的,弃偿年在这摆烂,他也不必热血地支楞。梨花香缓缓从人身上溢出来,赵无澜实在无聊,再次讨人嫌起来。
“喂,我已经给你把过脉了,你就不想知道自己身体状况如何?”
弃偿年还是隐约知道的,但知道得实在隐约。
他有点担心,万一赵无澜这有模有样的大神医,真能察觉到自己没有“打胎”怎么办?
弃偿年小心翼翼侧过身,起来问:“……如何?”
赵无澜弹飞最后一个草莓梗,抱臂洋洋道:“想知道,先付我诊费。”
“……”
弃偿年抬脚,直接踹。
赵无澜及时抓住他脚踝,顽劣好似怒发冲冠:“幸好分的早,要不然告你家暴。”
秀眉微蹙,弃偿年蹬开赵无澜的胳膊,果断躺下背对他,闭眼睡。
赵无澜蛐蛐弃偿年之匪夷所思,还没小肚鸡肠地说几句坏话,就闻到继续弥漫的梨花香。
仙庐里没有梨树吧,他四处望望,最后还是将目光落到了弃偿年身上。
赵无澜躬身凑过去,手碰一下人家脸,弃偿年就把脸埋起来。
“……”
“哎呦,你这睫毛这么长,怎么不跟头发一起剪了?”赵无澜又开始贩剑,一会玩弃偿年睫毛,一会又去揪零星混的白头发,“头发不长不短的也很非主流,直接出家不是更符合你意思,直接跟那三臂佛人拜把子,昆阳地符宫改成中陆最大的庙,你还可以当个住持……”
弃偿年恨得牙痒痒,又说不过,更铁了心不理。
赵无澜见没反应,继续悠闲畅所欲言:
“然后每天呢,我们法号归寂的大师五点起来敲钟,跟着弟子李成裕跪在蒲团上念,啊呀,我们修道之人,严禁招蜂引蝶,杜绝沾花惹草,还要少私通五行大陆最英俊潇洒的赵大陆主……赵大陆主真是帅啊,从没见过那么帅的人,这是天的眷顾,还是神的垂爱呢,没办法啊,从小就帅,帅得惊天动地敢为人先、帅得一马当先遥遥领先——”
“赵无澜,你真不要脸!!”
弃偿年听得那个生气啊,七窍生烟,手指攥得咯吱作响,一下子从床上翻起来,把衣服甩到赵无澜厚比城墙的脸上。
“你个倔驴上辈子修了什么福,叫我天天围着你转,从小到大只有我爹妈敢这么忤逆我……”
——完了,气哭了,哈哈。
弃偿年眼尾通红,一边揉,一边躺下来继续睡觉。赵无澜心虚摸摸耳朵,又闻到铺天盖地的梨花香。
“……好了,我真不逗你了,”赵无澜扒拉扒拉人肩膀,“就是当初有孩子的时候没照顾好自己,婴灵成长也耗你元气,我还没在旁边守着,昨天消费大量内力,就遭到了反噬。”
“虽然你那么狠心,但是那几个月实在混乱,即使你不出手,小孩也大概率活不了。”
“对啊,你是不是知道胎死腹中了所以故意气我?”赵无澜又开始神逻辑自我安慰,“反正你也不想要我的小孩儿。”
弃偿年默默听着,松下神经,怎么说,又有点儿想辩驳一下。
然而,赵无澜话音一拐,竟美滋滋:“果然。我这份独一无二的帅气,是没有人能够分一杯羹的。”
“……”
弃偿年无话可说,为什么话语一切的终点都是赵无澜长得帅?
而且最可恶的是竟然无法反驳。
他默默看着赵无澜发呆,想着以后赵岁禧要长成啥样,感觉性格还是别随了,哎开朗一点也行,天赋最好继承过来,不过不是耍嘴皮子的天赋,否则以后可能找不到老婆……
赵无澜浑然不觉,与弃偿年视线相对时,只看到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绝望。
难道弃偿年还是想拼了命去杀掉星罗三刹?
空气就这样又陡然静默,赵无澜沉静下来思考,目光逐渐变得深邃坚韧,弃偿年再次背过身去,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你之前去普渡寺那回,求的是长命锁?”
“嗯。”
“那不是小孩带的东西吗?”
“嗯。”
“……”
“倒也可以理解,来世许他长命百岁。”
“……嗯。”
“我还在火肆陆百家巷苏婆婆旧居那儿,看见了我神龙山上玩过的南海雪珠。”
“……”
“按理来说,只有你能拿到那东西,所以不解释一下?”
弃偿年手指微顿,唯一跟赵无澜有关的东西还被落下了……
“因为我见过苏婆婆最后一面,当时她说想你了,我就把尘寰外里你的东西送给了她。”
他的胡话原来也是能信口拈来且合理的。
赵无澜再次静默,末了正色道:“尝年……”
“李世外已经跟我讲过,你行为来龙去脉有不得已与必然性。”
“所以今后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质疑阻碍。而我,我只会按照我认为正确的道路往下走。”
弃偿年依然侧着身,有些惊讶,皱着的眉头逐渐松开,看着眼前墙壁默然无言。
——这就是他喜欢的赵无澜。不论自己如何单枪匹马走在命运的反方向,总有一瞬灵犀,赵无澜就在看不到结局的地方等他,如此千山万水,至彼崔嵬,都不在话下。
“你的敌人,我为你手刃。比起我自己,更想你一生畅通无阻。”
听者泪水几番上涌,最终阖上眼眸,话中情绪不稳:
“你说得我好自私啊……”
“因为我最希望的是,风雪载途,而我们同路。”
——南山五百二十五年,冬。
那年赵无澜目送尝年下山往北,收敛山北雪势,愿送他坦途。
大雪渐息,尝年站在迷茫的雪色中,忽而顿步回头,重新往山上去。然而,南山之南,风雪弥漫,他已经看不到赵无澜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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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请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