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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道 第20章 魂牵引

作者:歇山下 分类:古典架空 更新时间:2024-02-29 19:15:19 来源:文学城

西海,海上桥道。

披黑斗篷的十七岁少年,步态滞涩好似老者,他被令主惩罚来此拖尸,没日没夜,无止无尽。

麻绳勒得他掌心血肉模糊,脚底的血蜿蜒一路,孤寂的桥道好似他可以预见的短暂生命。残阳如血,洒落在这篇海域,从来无情又漫长,反反复复警示他,他不过是个弃子、工具。

他的世界,仿佛被禁锢在咒语中,逼仄得只能装下他与身后一把烂尸。

日暮时分,他终于登上海蚀崖,就有锁链从石壁爬出,捆住他的双脚。

他深深地望着北方,望着那一片连绵的黑山。雷火麒麟似有悲悯,也只能作为监视,怨他擅自违逆令主。

——火肆陆边界的西海从不下雪,除了南山五百二十一年,那个石破天惊、混沌消散的冬日。

那时,他也十二岁。

他不知已经拖了几百具、几千具尸体了。那些活尸总是半睁不睁着萧索的眼睛,他们总是不甘心踏入地狱,又没能力回归天堂,却偏偏找不到人间的安身之所。

长孙否瞳孔无神,麻木又机械地,给堆积遍地的骨头们系上麻绳。

却在搬过一具同龄小孩时,忽然顿住了。

他见过这个人。在两年前,方圆十里宫办的生辰宴上。

当时,那位鼎鼎大名的笑靥子,牵着一个雪梨花一样的小孩,跟赵陆主道别,就站在他和他娘对面。

短短两年,他竟然要死了么?

长孙否不作他想,按例给对方系上特制麻绳,然而,他刚用劲儿打上死结,小少年就痛苦皱眉,而后重重地咳醒。

相视无言,还是尝年缓缓坐起来,声音略显虚弱:“我记得,我爹爹抱着我睡着了……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看见周围野尸遍地,对面的人披着黑斗篷,看不清脸,尸臭与火燎的味道交缠混杂,但尝年并不会因此嫌弃他们。

“该上路了。”长孙否不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麻木地完成拖尸的工作。这个活尸会走会站,而不是瘫痪着苟延残喘,能省自己很多力气。

“……我好冷,你能带我去暖和的地方吗?”尝年迷茫地看着自己脖颈上的麻绳,却迫不得已跟着前面的少年走。

长孙否话音冰冷又带着怨恨:“西海很温暖。”

尝年长长地“哦”了一声,缩着脖子与胳膊,跟在他后面,在西海桥道上越走越远。

当时,黄昏降临,温火喷薄似的晚霞,覆一层苍茫冬季,垂落脚边的西海之上,远看,也像隔在他们两人之间。

可尝年仍然觉得冷,他特别想把厚重的晚霞做成一件冬天的衣裳,那样一定很暖和吧……他顺着麻绳,一截一截靠近黑衣少年,手指扯住他一片衣裳,灿烂天真地笑着:“你是火系的么?果然好暖和。”

长孙否吓了一跳,他伸出自己浓血溃烂的手,想打开尝年,然而动作慢一步,就被对方轻轻握住。

尝年和他并肩,脸上的笑容和温清清的声音就没断过:“你真好呀,还会主动伸手给我。可我们还要走多久?天黑了,阿爹会着急的……”

长孙否在黑袍遮掩下,努力去窥见少年的笑颜,只一瞬,那张天真稚嫩又一尘不染的脸,就永远留在了他的记忆里。

后来,日没西海,霞光溢散时,桥道上急切沉痛地追来一个俊秀的男人。男人自责又难受地抱住尝年,不断地喊着他的名字,说自己很爱很爱他,不要怪他诸如此类的悲切话语……

最后,尝年跟笑靥子走了。三步后,却忽然回头,一段唇语后,将一个雪珠丢入大海。

长孙否不明白他说什么,直到下一刻,西海飘起漫天的飞雪,纷纷扬扬,好似梨花,好似乱琼,是他十几年来,见过最美的景观。

恍惚间,他听见少年温清的声音,对他说:

——西海不下雪,可我想让你看。

……

那个冬天,长孙否成为了天盗火,尝年拜入神龙山。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不要我了……为什么……”

断陷湖,水下二十六米,寒冷沁骨,仅有一座柱子撑起来的神庙。

沉重的锁链捆住一人的手脚,三条链子延伸自三座佛像,一条则压在正前方的残像地下。

他的黑发已经断散,整个人像是没有了一层皮,又被扒掉一层血肉,筋脉和血管都浮在表面,化作凹凸不平的皮肤,入眼,即一片暗红深紫蓝青的细管,在水下涌动呼吸,又似很多的微小生物,在他全身的脉络里蠕动,硬生生移改那些与生俱来的人体结构。

“洗血,抽髓,改筋,换骨,”三臂的佛人用远古的语言与李眉清交流,尝年在满身蚀骨啮心的恨痛中,浑浑噩噩听见二人的话,“骨柔禁术之一。三个月后,原来的他,彻底消失。”

“星罗三刹,这么多年,你对此研究愈发深刻了。”李眉清回之以相同的语言,尝年的意识里,忽然增加了这么一个远古部族——

先前遇到的断木说,风沉慕秀是远古族的变异,那么“远古族”,指的……难道是骨柔族?二人对话是骨柔密语……与此前子夜里歌声语言相同。

可是他不明白,“这么多年”,从何谈起……李眉清不过二十一二的模样,联系从前,李眉清以木之血,克除土元素……他又到底是谁……

全身浸泡在惨绝人寰的折磨中,尝年精神几乎涣散,他喉咙早就痛得喊不出话,更何况……在这么深的水下,他又想让谁听见呢?

——当年,笑靥子在寒冬里拥他入睡,却一转身,把自己送到赶尸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也认得长孙否,知道西海底的火,多年来只用来烧尸。

他什么都知道。

他也想过很多个为什么,但回到骨柔禁地,他才真正知道,因为他是骨柔族。

笑靥子的孔雀石令牌,才不是什么通行证,是骨柔族含恨报复的象征。

当年,笑靥子和风沉慕秀在一起,笑靥子就成为骨柔族的一员,而他定然知道什么,即使选择死亡,但骨柔族的诅咒依然延续。

可是,这与水叁陆有什么关系,和赵晏清他们又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要骗他,再把孔雀石像烫手山芋一样丢给他?!

——他很自私,除了改变自己与木系的命运,别的他都不想承担。

又一次的噬骨锥心之痛在全身蔓延,他能感到自己的骨骼正在一寸一寸地改变,像被啃啮,又被抽离,扭动重组,皮肉在缝隙中参差移动,又在血液浇淋中长出新的……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熟悉的人,束着高马尾,一身蓝衣裳,南海雪珠穗子挂在腰间,也作长缨系发,明明是那么珍贵的雪珠,却被他当作消遣无聊的玩意儿。

“赵……”

尝年嘶哑着喃喃而语,然而,当那个人真的出现,朝他游过来时,他却害怕了。

赵无澜潜入二十几米,就看见神庙如一座牢笼,里面关着一个血肉不辨、浑身上下只剩经脉血管与骨头的人,那张脸是实实在在的惨不忍睹。

他下意识拧紧眉头,略显警惕地看着周围。

这人腿脚都被锁链缠束,链子与手腕、脚腕挨着的地方,早已经磨的只剩骨头。

这都没死……是有人故意不让死,还是本身死不了?

他刚与那人对上目光,对方瞳孔涣散失神,猛地像发了疯,撕扯自己身上如同毒虫的纹络。

铁锁因动作幅度而剧烈晃动,那人再难支撑,泄去一身的力气,蜷缩着退到残像边,恐惧地埋下头颅,嘴里不断发出声音,但都是赵无澜听不懂的语言。

赵无澜觉得实在可怜又残忍,狠下心游到神庙内,一点点朝那人靠近。

尝年察觉到人来了,只是将头抱得更紧。他不愿意被赵无澜看见自己的狼狈脆弱,但他又卑劣地希望,赵无澜能撕裂那些铁索,不管不顾,放弃一切带他离开。

——可是,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赵无澜伸手去碰他,尝年在一刹那,竟觉得身上的骨柔诡术疼极了,远比方才、比这三天里都要疼,都要让他求死不能。

“别碰我!!”尝年撕扯着喉咙,抱着头,一股浓腥血味冲撞他的感官,缓缓地,竟然从七窍流出鲜血。

周身的湖水在低温中极慢地变色,像对湖水做了凌迟刀割。

“怎么、才能救你?!”

赵无澜退却很多,隔着血雾一样的水,看着那个不辨人样的“怪物”。

“滚!”自从孔雀石钻进体内,尝年根本说不出普通的语言,一开口就是骨柔密语,让他深刻而恼怒地感到绝望。

“滚、滚、滚——”

身上的筋骨血肉再一次细微地翻滚作祟,他觉得自己精神已经被血术控制得不正常,然而刻骨的仇恨与疼痛,让他的嘶喊声犹如魍魉压境,凄恻如刀,骇人如百尸还魂……

赵无澜忽然意识到,他在村子里杀的那些东西……声音与这人应该是一模一样的,它们都在学眼前这个人嘶吼嚎叫,或者说,将声音通过那些东西传了出去……

但音色难辨,他也真的听不懂!

“擅闯禁地,死!”

一道阴冷的女声从背后传来,晦如深手持弯月似的刀,在水中十分敏捷地穿行闪现,眼藏杀机,直接挥向赵无澜!

赵无澜才发现湖底被下了结界与阵法,他与眼前黑衣服女人交手数十回合,女人武力值不在他之下,在此敌人领域情况下,赵无澜不占上风,迫不得已一步步被逼离开断陷湖。

湖面掀起惊风骇浪,白雪浪涛中,飞卷出一个狼狈不堪的赵无澜。

“咳咳……”

他呛了满肚子冰湖水,爬上岸,刚直起身子,就看见一个青衣红妆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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