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南山五百二十三年,春三月。
中陆,神龙小南山。
“烦死了,李世外凭什么让我陪着你下山买糖葫芦啊。”
山上雨霁,十四岁的赵无澜踩在松软泥土上,一踩一个坑。他嘟嘟囔囔一整路,师弟都不理分毫。
“喂,我衣服都被烂草丛勾丝儿了,你回去洗之前记得给我缝两针!”
尝年默然走自己的路,让歹毒的赵无澜做梦去吧。
“啊呀,山上的猴子又朝我扔粪球——我彻底受不了了——”
还没嚎完,前边尝年忽然停了下来,赵无澜一愣,忙刹住脚步,乖乖闭嘴。
原来,是已经到山脚了。
——今年山脚有一片野梨树,现在春天,开得正好。
尝年止步在梨花下,静静抬头看,看了许久,然后垂眸,继续往集市走。
赵无澜同样看了许久,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只好继续跟着他师弟上集。
尝年每次都去同一个糖葫芦贩子那儿,每次都要够最上面的那串。赵无澜不理解其一,也不尊重其二。然而,他每次都倾尽全力去找相同的小贩,每次要是最上边的被买走,他就摘一根放到靶子最上边。
尝年如愿以偿拿了糖葫芦,咬一个在嘴里,歪头,看向他师兄。
赵无澜这时就掏出那可怜的荷包,数出两文钱递给小贩,而后干巴巴地转身,继续跟着师弟走了。
哇,赵小主,真像个要饭的。
盯——
回程时,尝年却没有再驻足看梨花。
“什么嘛,有了糖葫芦就不喜欢梨花了……”
赵无澜纳闷,看着尝年豆沙色的背影一步步上山,越来越像一个小豆沙糕。
小半天脚程,尝年糖葫芦就剩一颗,他停了许久,还听不到赵无澜的嚷嚷声,遂扭头生气:
“赵无澜,你真讨厌,我不等你了——”
赵无澜就在他身后,特别小心地拎起衣摆,给他装了满满的梨花。
……
弃偿年拉开抽屉,数好一共八封信,又找来纸笔,再写一张,一并用木簪压在桌上。
十月,观潮南殿外风雷滚滚,弃偿年依旧没有点上一支蜡烛。
他看着榻上昏睡的赵无澜,还如当年第一次对他笑。
“赵无澜,你真讨厌,我不等你了。”
而后,离开。
……
似乎是梦,又不像梦,赵无澜听见贯耳的雷声,摇摇欲坠的风雨声。
一人着很旧的衣裳,披散着及腰的长发,缓缓走入黑色雨幕中。
依稀是方圆十里宫的大门,石狮子或许被雷击碎,总之不在耀武扬威了。
他看见紫电青霜,像天罚一样轰隆隆滚落,那个人就站在门庭前,而后,蓦地折腰跪地。
而后,捂住双眼,抱住头颅,又在惊人的夜色中抓着什么。
赵无澜终于不只是能够袖手旁观,他身体无形无色,很快冲入暴雨中,然而,他的存在,就像暴雨一般只给那人带来疼痛。
说不出话。
却蓦然与人对视。
这人耳垂在不断流血,拽下来的是很眼熟的,刻着鸩鸟的坠子。
然而,对视……
那人脸上只有两个血窟窿。
那人是弃偿年。
“——!”
说不出话的悲愤,动弹不得的暗恨,让赵无澜魂魄绞痛,瞬间全身冒出冷汗,把衣服里里外外都浸透了。
终于,他猛地惊醒。
他惊醒,浑身都战栗起来。
绷带在流血,手指在颤抖,声音磨合在唇齿间,等他醒来时,一切都变了。
翻身下榻,而这副身体无比陌生,脚踩一步都恍惚虚浮。
“尝年……年年……”
“你在哪儿……”
赵无澜身上疼得麻木,伤及声带,音色也不如从前明亮,他撑着桌角墙壁站稳,艰难四望,无人,唯有桌上一沓信纸。
八封信在手中,赵无澜读罢几行,眼泪忽然就止不住了,顺着手指落在墨上,把字迹逐渐模糊。
他费尽勇气去看第九张。
“哗——”
手上蓦然没拿稳,竟一下子悉数落地。
——赵无澜悲到极致,他哭不出来声音,他的眼睛里全是泪水,他牵动全身的伤口,只想恢复一些神智与理智,他跌跌撞撞闯珠帘,步厅堂,迫切又急躁地打开观潮南殿的大门。
入目,安谧的白雪,落满尘间。
而李世外,就在门口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