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事了结不足半年,南与北两国开战了。
彼时王雪楹人还在平州,一面打理平州的生意,一面帮表姐安置流离的百姓。
她见表姐屡屡收到北境捷报,她与雀京书信往来也说北境无碍,才稍加安心。
又一日从济慈院归来,却见平州府上下严阵以待。
静堂中,她的表姐换上了锃亮的军甲,她登时心如擂鼓。
“众将士听令!”
“是——!”兵士声齐如蓄势待发的猛虎。
“东启遣军支援大运,边城将破,请诸君随某——”
“——挥师北境!”
王雪楹在她身侧,思绪已乱作一团,前两日还捷报连连,怎么忽然就边城将破?
她的表姐却没有时间再与她细说,静室就那么片刻,变成了真的落针可闻的静室。
她在静室里,站过坐下,坐过复又起身…入了夜,有侍女给她递上了才收到的雀京传信。
雪衿在信中写,东启给北运的援军来势汹汹,两军夹击,逼得江斐他们闭城死守,边境或将城破。
她怔坐在那儿,想起了什么,跑回房拿出了与雪衿来往的一摞信件,找出一张约莫半月前的,上书,“小役大胜,大运或将退兵。”
又找出十日前的一封,上书,“陛下意欲乘胜追击,诸臣虽劝阻不止,古语有言,穷寇莫追,阿衿看来,此战危矣。”
阿衿给她的信件,体己话与谈论朝局的话从来是分开的,她以为这些日子都是什么得胜的好消息,就没细看。
边城将破…
江斐…
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却到底一夜无眠。
次日她给雪衿回了个信,便止不住失魂落魄。倘若城破,边关必将尸山血海,成为人间炼狱。
她等了数日,边城与雀京两头不见消息,踌躇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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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风起时,马踏红枫,叶随风动。
王雪楹一人一马,行向塞北。
再度踏入边城,俨然与春初的天寒地冻满城积雪不同,脆俏的红枫沿途飘荡…让她想起了…鲜血。
但见百姓尚且安居,她想大约…并没那么糟。只是城中明显冷清了不少。
才有一场恶战,无论如何守城门的兵士也不该只有两个。
王雪楹上前预备寻人带她去寻表兄,另一个守城兵士听见她的声音,蓦地回身,惊道,“雪楹姑娘怎么来了?”
她也回头,竟是上回的徐老九。
“边城战事吃紧,我来是想看看能否帮上点忙。”
徐老九听着她的话,精神头蔫了蔫,“那姑娘随我来罢,我带姑娘去寻张小将军。”
“我连日朝这儿赶,不清楚边关究竟发生了甚,你不若给我讲讲。”
徐老九长叹,“还是让将军说与姑娘罢。”
王雪楹见着张知行,也是一样的蔫巴,心下不由得一紧。
“阿楹。”张知行勉力笑笑。
“表哥…不是守住城了么…你们为何都这般神情…”她抓住张知行手臂,“对了,我表姐呢?还有江斐,他们去哪儿了?”
“陛下传了令…殷将军与祝将军先护送大长公主回京了。”
大长公主…
她还没想清是哪位大长公主,又问,“那江斐呢?”
“斐他…被北运军俘虏了。”
原来彼时江斐带兵闭城死守,皇帝要乘胜追击,东启也派兵支援大运,皇帝就调殷长戈援兵。
平州是南平西都,援边关必经无界河西,东启军队从此围堵,两军僵持。江斐得到消息,率余力开城出击,北运不敌,求援东启,东启遂放弃堵截。
江斐带的兵虽少但无一不精,殷长戈的援军与东启援军一路战至城下,在江斐等人与之纠缠间隙入了城。
援兵既至,破城无望,东与北两军顺势俘虏了江斐,收兵暂退。
王雪楹听罢,问张知行,殷祝两位将军回朝了,江斐怎么办。
张知行摇头不语。
此战能熄,是陛下同意拿俘虏的北运将军换和亲北运的大长公主回朝,如此一来…江斐…形同弃子。
王雪楹在城中暂歇,她每日随着徐老九他们一同掩埋城外将士的尸体时,就忍不住想到数里之外被俘的江斐。
她听表兄说,朝廷为了救是不救,赎是不赎,吵得不可开交。
若南平放弃了他……失去价值的江斐……在北运军营里还能活到几时呢……
她每每不敢深思,只能全力去挖坑,去合上每一双未瞑目的眼睛……
王雪楹从来不知道,自己能流下这么多的泪水,她与这些将士素未谋面,但她一直活在他们给予的太平之下。
而尸山血海堆砌出的太平,却仍打动不了帝王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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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朦胧里,王雪楹隐隐看见绞刑架上模糊的血肉……
肩胛上是箭矢留下的箭眼,不及愈合又新添鞭伤,鞭伤上又覆了烙刑留下的血印……
绞刑架上的人垂着头,已然失去意识,只余下皮肉在酷刑里抽搐。
王雪楹哭着想要阻止,却怎么也抓不到眼前人。
……
“阿楹、阿楹…”
叶珩把她抱在怀里,王雪楹还在睡梦中,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叶珩也不敢再唤她,只是轻轻抚拍她的背,为她抹去泪水,待她安静才搂着她复又睡去。
待叶珩晨起,瞧着桌上的早膳招来菖蒲,嘱咐膳房为她新备下莲子百合粥好安神。
用过早膳,叶珩鲜有地没去书房,只捧着书在用膳的桌前温习。
王雪楹起时,膳房也将莲子百合粥呈了上来,叶珩晓得她好甜,又吩咐菖蒲拿了一盅槐花蜜。
“叶珩?我起的早么?你竟还未去书房?”王雪楹瞧见他也是稀奇,这些日子她还未赶上过和他一起用早膳的时候。
她在他身侧坐下,叶珩轻笑,抚抚她柔顺的发,“昨晚你睡得不安宁,可有哪里不舒服?”
“是么?”王雪楹边拌着调了蜜的粥边回想,末了还是只有摇摇头,“记不起来了,不过也没哪里不适,叶珩你不必担心。”
“母亲今儿去永安寺了么?我用过膳也去瞧瞧罢。”她问。
“去了,只是娘子,今儿是派米的最后一日…”菖蒲回道。
“我晓得你的顾虑,过了立冬不是还要再照例派一回么,也无妨罢。”菖蒲是怕她最后才去惹人闲话,只是她作为新妇总归是要露一面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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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寺前,菖蒲扶着王雪楹下了马车。
她今日一身翠色间裙,配着月白纹松的窄袖衫,想着素净些也是对佛祖的尊敬。
“母亲。”王雪楹到了婆母身侧,叶大夫人正与旁的妇人寒暄。
妇人瞥见她,惊道,“瞧瞧这花儿一样的小娘子,难怪大郎舍不得放出来,永安寺人多眼杂的,没得把新妇小娘子累坏了。”
叶大夫人轻扯妇人衣袖,才与王雪楹道,“这是你小舅母。”叶大夫人本家是长宁街上开酒楼的白家,有个弟弟,这妇人正是她的弟妹。
“问舅母安。”王雪楹恭敬行礼,假做没听出妇人话中的奚落。
只是妇人似乎没打算就此揭过,张罗开与周遭百姓道,“这婆母连日卯时就来永安寺,也未见新妇随着伴着,今儿最后的日子倒是颠儿颠儿来了……谁不道小娘子懿德…”
有百姓随着她话瞧了瞧王雪楹,小声话道,“叶家新妇是富贾王凭的大姑娘罢。”
“不错不错,咱雀京的富贾都是积德行善的人家,王家为着嫁女也在丹穴山的城隍庙派了月余的米了,前儿个我还叫家里娃娃去领了呢。”
好在王家这些年来的名声不差,王雪楹垂垂眼接过一旁的活计,抬头复迎着笑脸温声给百姓派米。
白家娘子眼瞧着无人接话,也不愿再自讨没趣,又与叶夫人话了片刻,归家去了。
“阿楹随我来罢。”白氏唤道,话罢朝着寺里走去,她每日忙的差不多了,都会顺道拜拜佛祖上上香。
“就来了母亲。”王雪楹摘下左右的耳珰,交给菖蒲,“替我赠予方才那为我说话的两个婶子,就说她们若不嫌弃,拿去换两个银子也行,不若就去城隍庙派米的那里寻一个叫瑞玉的姑娘,以此为凭证,可以多兑几石粮食。”
白氏在殿里跪的虔诚,其实所求来去不过都是那几个。
什么,一愿吾儿蟾宫折桂;二愿大郎子嗣兴旺;三愿叶府长盛永昌…
这眼下儿子娶了妻,第二项自是要提上日程,她唤王雪楹,就是要带她求主持算上一算子嗣缘分,盛就不说了,若是缘浅,她也好早日提拔菖蒲或是另给珩儿物色好生养的妾室。
王雪楹随着白氏跪拜,又随着她去寻了主持。
上了年纪的主持念着“阿弥陀佛”,花白的长眉耷着,打眼相了相王雪楹,复又立着一只手弯腰“阿弥陀佛”,才转而看向白氏:
“…子嗣缘分自有定数,夫人莫操之过急,且顺其自然,正如四季有常,到了时候自然开花结果。”
白氏的脸色僵了僵,心下腹诽等到开花结果了那里还需要请您说呢,到底怀揣对佛祖的敬意,她还是带着王雪楹谢过主持,婆媳两个一处归了家去。
马车上那段路,白氏不主动问话,王雪楹便只缄默不言,打这一遭她到底看出点名堂来。才嫁进来她想着或许婆母也抵半个娘,待人行事也就随意了些,经过方才白家舅母那番事儿,她就忍不住思量起来。
往后行事,再再谨慎些总归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