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椿树跟在她身后下了楼。
见她径直朝着巷口走去,他脚步稍顿,扭头看了眼停在楼下的机车。
没有听见脚步声,焦琪双手揣在衣兜里,侧身回头。
她身上只穿着一件薄外套,在冷空气的肆虐下,却仿佛感觉不到寒冷。虽然很不想承认,甚至还有点莫名羞耻,但那个几步开外背光而站的女人,靳椿树从她身上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他一个男生,却在一个异性身上获得了安全感。
这让他或多或少有些羞耻,保护女生是男生的职责,而他却正好相反了。
有点不好意思。
焦琪没有开口催促,靳椿树攥着羽绒服袖口,几步小跑到她面前。
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过短短几天没见,瞧着竟然比上一次要高了许多。他带着口罩,露出来的双眸因生病而润润的,瞧着就是一副软哒哒,没有脾气的样子。
焦琪伸手拽住他的羽绒服帽子,不由分说盖在他脑袋上。
帽子有些大,直接遮住前方所有的视野。
靳椿树下意识伸手想把帽子掀开,脑袋却被按住:“戴好。”
“看不见路。”他轻声说。
“那能不能看见我?”她语调轻缓,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啊?”靳椿树歪了歪脑袋,他想说自己当然看得见她,可即便是感冒了,他依旧没忘记自己对她心怀不轨,这句话不仅仅是书面语言,还有更深层的意思。
可转瞬,他就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了。
帽子太大看不见路,却看得见走在前面的她。
跟着她走,就可以了。
站在马路边,焦琪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拉开车门,她没进去,站在边儿等着。靳椿树顿了顿,弯腰上了车,自觉地挪到最里面的位置坐下。
随后,焦琪跟着上车,对驾驶座的司机道:“去中心医院。”
“好勒。”司机应了声。
冬天万物枯寂,马路两旁的枝丫上,挂着被寒风吹得左右晃动的红灯笼。
今天天气尚可,勉强算个晴天,但依旧能感觉到风吹在脸上如刀剐般的凌冽冷意。
车上有股味道,让人闻着不太舒服,即便带着口罩,靳椿树都不可抑止地有些反胃想吐。
焦琪见他双眉紧蹙,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成拳头,似乎在极力克制。
车上确实有股若有似无的恶心味道,很淡,嗅觉不是那么灵敏的人几乎闻不到。焦琪还是低估了小洁癖的接受程度,她探身过去,帮他把车窗开了一条小缝隙。
“透透气就好,医院快到了。”她低声道。
“嗯。”靳椿树轻轻点了下头,鼻音比之前要重,露出来的脸有了明显的红晕,瞧着就不太正常。
发烧的人,脸色不红,反而一片惨白,这本身就挺反常。
靳椿树垂着眼皮,整个人无精打采地缩成一团。虽然窗户只开了一条很小的缝隙,可吹在脸上,还是觉得好冷。
难受,想吐。
焦琪看了他一眼,见他整个人昏昏欲睡,脑袋撞在玻璃窗上都没有太大反应。
焦子哲从小到大就没生过几次病,唯有的那几次,随便给他灌点感冒药,再往被窝一塞,第二天就生龙活虎了。她没接触过面前这种“娇气包”,但对方难受,她还是能看得出来。
可再难受,她也没法子。
司机看了眼车内后视镜。
他似乎也看出靳椿树难受,忙不迭道:“快了快了,我给加点速,两三分钟就到医院了。”
靳椿树眼皮很重,他的脑子是清醒的,但身体不太听使唤。
焦琪看了他一眼,语气不虞地问司机:“有人在车上吐了?”
司机惊道:“哎,这还能闻到?是啊,上一个乘客可能有点晕机,刚出机场就吐了。我都清理干净了,还开窗户吹了半天,你这鼻子也忒灵了。”
“吐哪儿了?”
“副驾驶,他一个人,就坐的副驾驶。哎呀,你们放心嘛,我肯定不能坑你们,你要不说我都忘了这回事儿。”
出租车停在医院,靳椿树几乎还是夺门而逃。
双腿虚浮踩在地面,他扯下口罩,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他甚至觉得衣服上都沾着那股味道,顿时浑身都不舒服,一张脸又红又白。
焦琪双手揣兜站在他身边:“往前走两条街,有卖衣服的店。”
靳椿树抬起头。
焦琪垂眼瞥他:“能忍?”
“……能。”靳椿树把口罩戴上,闷声解释,“只是有一点点不舒服,没有到那么……那么可怕的地步。”
焦琪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爱干净而已,有什么错。”
靳椿树眨了眨眼,望着她。
“一点点不舒服,也是不舒服。”焦琪转身,“何必委屈自己。”
靳椿树心脏猛地一跳。
从小到大,就连他父母都因为他的洁癖,或多或少表露过疑惑的表情。他们无法理解,裤腿上只是蹭上了一点点灰尘,为什么就不能忍?小皮鞋被小朋友踩到了,只要擦干净就好,为什么一定要换新的?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所有不理解的人一样,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他只是知道,他真的很不舒服,特别不舒服。
因为洁癖,他制造过很多“麻烦”。
父母迁就他时,也曾发过脾气,希望他改一改这个臭毛病。
他也一度认为自己“有病”,尽量克制着,不要给任何人增加麻烦。
从来没有人。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爱干净而已,有什么错。
靳椿树看着她的背影,安静地跟在她身后。
走过两条街,焦琪随便进了一家男装店,是一个平价国产品牌,和靳椿树平日里穿的衣服虽然不是一个档次,但因为款式新潮,时下挺多年轻人选择这个牌子。
导购员迎过来,焦琪微微侧身,露出身后的裹成一团的少年:“给他选件羽绒服。”
“客人对款式和颜色有什么要求吗?”
“保暖就行。”
靳椿树抬头,见焦琪没什么表情地和导购员说话,导购员大概是从未见过这么随便的客人,反倒有片刻茫然。
靳椿树摘下脑袋上的羽绒服帽子,黑碎发乱成一团:“保暖就好,其他没有要求。”
五分钟后,他们从店里出来。
靳椿树身上穿着黑色的新羽绒服,焦琪面无表情拎着个购物袋,里面装着他原来的衣服。
靳椿树小心翼翼瞅了她一眼,艰难地从暖和的袖子里伸出几根白皙的手指头:“谢谢你陪我来买衣服,我来提吧。”
焦琪倒是不客气,顺势松手。
这条街的行人不多,偶有几个均是满脸急色。
去医院挂号,排队,靳椿树全程跟在焦琪身后。到底是发了烧,脑子始终昏昏沉沉的,穿着最保暖的羽绒服仍旧觉得浑身发冷,嘴唇干涩喉咙痛。
在座位上等了大概十五分钟,轮到了他们。
靳椿树起身,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焦琪。焦琪原本懒散地靠着椅子刷手机,感受到他的目光,愣了几秒。
随后,她收起手机,跟着起身。
把排序号递给医生。
医生看了眼他们俩,最后把视线落在明显是个病号的靳椿树身上。
靳椿树主动开口:“我感冒了,好像有一点发烧。”
医生询问了一下情况,得知是受凉引起的,给他测量了体温,随口问道:“出门之前检查体温了吗?”
靳椿树顿了顿,抬头看焦琪。
焦琪双手抱胸站在一旁:“38.5。”
“38.7。”医生看着体温器上显示的数字,让靳椿树摘下口罩,给他检查了一下喉咙,“扁桃体肿了。”
“严重吗?”焦琪问。
“挂两瓶水就好了。”医生随口道。
焦琪表情有些不满,似乎很不爽他这种轻飘飘的态度。
医生瞅了眼她卷起来的袖子,那大花臂就挺惹眼,他决定不和她计较。
姐姐心疼弟弟,关心则乱,他理解一下也不是不行。
故而开口解释:“不严重,就是一般的感冒发烧,扁桃体有点发炎,挂两瓶水,我再给你们开点药,挂完水后回家后好好睡一觉,第二天就没事了。”
难得这么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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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水的地方人满为患,靳椿树缩在一个角落的位置。
整个人看起来迷迷糊糊的,想睡又强撑着不敢睡的模样。脸本就小,还戴着口罩,白皙的手背青筋明显,针头扎进血管里,浑身上下都萦绕着一股病态气息。
焦琪拎着两大袋药,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
看了眼吊瓶,还有一半。
她顿了顿,摸出手机,转身离开。
靳椿树感觉到冷,下意识伸手想扯拉链,手背却忽地一疼。
他惊醒过来,看见周围的环境,才想起来自己在医院打吊针。手背上的针头贴得很严实,没有因为刚刚的力道而扯出来,他仰头看了眼吊瓶,还有不少。
那他才睡了一小会儿。
嗯?他睡着了?
靳椿树猛地反应过来,他抬头四处张望。
“找什么?”身后响起一道冷淡的声音。
靳椿树动作一顿,扭过头。
焦琪站在他身后,手里拎着一盒粥,此时正满脸不爽地看着洒出来的袋子:“在电梯里被小屁孩撞了一下,粥洒了。”
靳椿树眨了下眼,一瞬不瞬看着她。
“看什么。”焦琪挑眉,似有不解。
“我以为你走了。”靳椿树小声说。
焦琪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