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卿的情绪已近崩溃。zuowenbolan
无论是悲伤,愤恨,恼怒,后悔,在这二十年来,再一次达到极点。
他的感情从来都是内敛的。
昔日,无论遇到何事,他从未有过太多情绪化的时刻。
他总是冷静的,可以处理好所有问题。
这样超然远离尘世所塑造出来的所谓理性的性格,却往往如镜花水月,经不得太多风浪。
真正能超然物外的,往往是阅尽人世落尽繁华的。
未曾经历,又怎能置评,又何谈超脱呢。
蜀山的五位长老,是除却紫萱之外,能让徐长卿动容之人。
动情,动嗔怒,他看起来的确更像是人了。
但景天此刻,也无法再说出什么令人欢欣鼓舞的话。
很明显,白豆腐将他的怒气转移到了这位陌生人身上。
虽不知他究竟何处而来,也不知他目的为何,但他将盒子扔进天池,足以证明他并非敌人。
他将盒子扔进天池,也是帮了大忙。那么……至少,不能让白豆腐对他动手。
景天警惕了些,微动脚稍微挡去了姜穆的身影。
徐长卿怒睁着眼睛,腾跃而起一剑刺来,“拿命来!”
景天奋力格开,感觉到他剑上浓重的杀意,不可置信,“你疯了!”
徐长卿咬牙道,“我要为师父报仇!”
“是非对错,你难道没有分晓了吗!”
徐长卿充耳不闻,杀红了眼,他现在,只能看到那个……一手葬送五条性命还面不改色的凶手!
姜穆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与他的愤怒相对,他身周的气息无比的平和,声音不急不缓,总带给人一种温善柔和的气息,“谁对你说,有人死了。”
徐长卿身周的邪气一滞,下意识就未相信,“你说谎。”
“谎言还是真相,需要你自己判断。”姜穆对他的怒火,视若无物,面对对方浓重的杀气依旧泰然,平和无比,他看着已平静下去的水面,悠悠道,“……他人的言语,岂能一听入耳。尤是明知邪气绝非善类……”
语气温和,一字一顿,存在顿挫却并不严厉。
“师父……当真平安?”
“是与不是,道长回到蜀山,一看便知。”
“……”徐长卿终于放下了剑。他依旧不能从种种情绪中完全脱离,但至少……
“我信你。”他通红着眼眶,最终还是压下心中恐慌之意,对姜穆一字一顿极为清晰地说了一句。
姜穆闻言,但笑不语。
景天等人皆是一愣。无他,他们与池边之人,今日才是第一次正式相见。
白豆腐虽然脑筋总转不过弯,对人世抱有不分对错的善心,却也不是初次见面就能对陌生人赋以如此信赖之人。
他们……旧识?
对他们的疑惑,姜穆相当体贴的给了个解释,“日前在下曾与道长有一面之缘。”
唐雪见匆匆落下云头,看到姜穆时,指着他的脸诧道,“……你……”
“云公子的亲戚?”
姜穆微低头,轻轻笑了笑,“姑娘说笑了。”
唐雪见见他避重就轻的绕过话题,讪讪地收回手指,几步走到景天身边,看到徐长卿的状况,担忧道,“菜牙!长卿大侠……这是怎么了?”
景天将她往身后挡了一挡,恨恨地瞪了一眼已经平静下来的天池,“都是那团臭东西的错!”
他又怎可能怨了徐手下!
他非常明白,那团搬弄是非的邪对人心的影响力。此前为了雪见,他也按捺不住怒火。如今面对蜀山那几位老头的生死问题,白豆腐又如何能静心相对。
这人在蜀山二十年,养的天真无比,从未经受人世炎凉……
不知苦、不知忧、不知爱恨。
原本如此之人,的确是清心寡欲心如止水,但一旦打破他心灵的防线,往往□□更胜于常人……
自从解封了与紫萱相爱三世的记忆后,他的感情,更易牵动。
这也正是,为何蜀山老头要求他瞒着徐手下,他们会与盒子一同灭亡之事的原因……
以他心性,恐怕感情用事,殃及众生。
当时在渝州说他白豆腐,一拍就碎,竟也成一语箴言。
景天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已经平静的池水,暗自松了口气。
幸好,中途虽出了点岔子,却总算毁掉了那团邪气。
面对众人或疑或忧的神色,徐长卿扭头冲出了天池,一路跌跌撞撞向天门离去。
景天忧道,“白豆腐!”
唐雪见跟了他两步,“长卿大侠!”
只可惜都未能停住他的脚步。
雪见正要追上去,景天一手拉住了她,无奈道,“让他去吧。”
冷静冷静也好。
他穿着当年飞蓬的银白色盔甲,又行正坐直时,实在飒爽无比。唐雪见对着他怔了一会,明明就是同一张脸,感觉却完全不同……竟变得如此遥远……就如天上的星辰,触不可及……
景天莫名其妙,看她一眨不眨眼睛开始发呆,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猪婆?”
唐雪见醒过神,红着脸一掌拍开了他,扭过头不敢言语:“……”
景天莫名其妙,暗暗吐槽,“又发什么病。”
他转过身,向池边看去,正要道谢,蒙蒙云气间,那人也只是简单的说了一句,“阁下万勿多礼。此事……那位道长似乎还,阁下还是去看看为好。”
“白豆腐么……”景天往他离开的方向担忧的看了下,“他已失理智,恐怕一时难以相谈。”转头看姜穆,便笑脸迎人,看不出分毫勉强地明面恭维实则有意探听消息道,“今日之事关乎天下安危,幸有大侠出手相助,敢问大侠尊姓大名啊?”
这一身锦云衣紫霞带,可没在天界见过……
看着眉眼与云霆有些像……
若不是天界之人,又是如何来到天界的?
在凡界打滚摸爬许久,凡喜怒哀乐都已由他表演,为了活着而练就的本领……曲意迎合,明明想问的话想做的事,都要拐弯抹角提出,而不是直接命令式的质问……
这就是景天。
一个……与天界神将飞蓬,明明相同,却也已经不同之人。
相同的是他们共有的善心,不同的是天界寂寞中所养出的桀骜与凡尘中挣扎的玲珑。
夕瑶想。
也许……现在的这一刻,就是她最后所见到飞蓬的机会了。
景天还欲再问,姜穆终于开口,“大侠不敢当,阁下客气了。在下姜穆,不过一个……尘世游历之人。”
“相逢即是有缘。可惜在下还有要事,就此告辞。”
言语散去,人影也干脆地消失在蒙蒙云雾之中。
重楼懒得理会他们的儿女情长,直接自云端冲下来,“飞蓬,与我再战!”
景天:“!!!”
凌霄殿,对着用以观察着天池事态的云镜,众仙一致静默了。
“此人究竟何方来历!?竟出入我天界如无人之地?”
有道声音问。
仿佛开启了一个闸门,众仙交头接耳开始讨论这个陌生人可能会带给六界的可能的福祸。
或者说,大多数认为的祸。
“如此……任由一非神出入天界,实在有损我天界威严!”
“若是任意之人都能入我天界,我等安危该当如何?天帝安危又当如何?陛下,南天门守军不力,请陛下责罚。”
“是啊是啊。”立刻便有仙附和了。
“陛下!”
天帝漠然看着云镜中的一切,似有了然,又似更加迷惑,“既推了盒子进入天池,又未干扰天界运行,此事罢了。”
“退朝。”
天帝微微垂眸,掩去眸底异色。
灵珠化形么?
……
事态已了,姜穆毫无滞留天界之心。
昔日协助昊天建立秩序,不得不对着天界数百年,早已看够了。
虽说不同空间的世界总有许多不同,只是姜穆暂时无心观察这些罢了。
数千年……
不,应该说万年了。
他所要找的,仍旧未有着落。
对于这种缓慢,他是有所预料的。
他也做好了准备。
他所担心在意的,其实并不是用以寻找的时间,而是用以等候的时间。
严州的客栈虽不比雷州繁华,却别具江南风味。
此世地域分布政治历史,类似大唐。
但在位的长安君主,却并非正史姓名。
许多风俗,相似又有不同。
虽已应下锁妖塔封印之事,却到底不急。毕竟邪剑仙一事刚刚解决,一切还待重新安排。五行灵珠,水灵珠用于保住女娲后代的性命,取出不易。想来景天等人,必会重新计划一番。
这段时间,也许是他最后能清闲的日子了。
夜里,明月高照,花火灿烂。
长街之上,灯火通明,车水马龙,人潮涌动。
问起之时,便有人答,是八月十五团圆之日。
八月十五。
竟已至中秋。
初醒之时,也不过五月盛夏之期。
天上须臾,人间便已三月。
世事往往就在这日复一日中,渐渐消磨。
有时说初心不负,实在是困难之事。姜穆曾见过无数人心变动,很多人在入狱之前,也是普普通通寻常人家,一念之差身陷囹圄,是人心腐烂,还是机缘巧合?
他并未相信世上有绝对的善良和正义,很多时候,正邪与善恶都是相对,正因有善,所以有恶。
可善并不是恶滋生成长的理由。
人可以对他人的善良视若无睹,却无权嘲笑这份善意。
人来人往,热闹无比。
无论属不属于这里,只要身在此地,便应对它的安定负责。这是每个活于世的人对于世界应负的责任。
流水中的花灯点着烛火,悠悠漂向远方。
水面映着繁星,映着花火,在远方与天际相接。
安定,华美。
姜穆从桥头的花灯摊上取了一枚荷花灯,摊贩接了他的碎银,笑嘻嘻道,“谢公子惠顾!”
姜穆提着花灯走到水边,指尖拂过,烛火忽的亮起。淡红色的花灯灯火曳曳,水面映出一个微弱却明亮的倒影。
他俯身,将这花灯放入水中。
听到周遭有几声窃窃嬉笑之语,“看那公子,也放花灯哩~”
“只有姑娘家放的荷花灯,他放什么?莫不也是……”
“不过……倒是生的好看。”
姜穆闻声看去,桥上围着的几位姑娘瞬间转过头,稍提了几句不相干的胭脂水粉的笑语,红着脸你推我搡的走远了。
姜穆转回头,静静看着那盏河灯。
水面微波荡漾,送它愈远。
走入远方的黑暗之中,它依旧是光。
忽而一道清亮干脆的女声打破了背景里的似有若无的叫卖声,“许的何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