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修在宫中部署数月,就等着今日这些被郑氏操控的人光明正大的出现在这儿的一天。
刚才孟放、陈跃等人已经从门缝中吹入逼出蛊毒的药烟,他们如今的思绪正陷入迷乱。
嗔王跌坐在龙椅前,他手下的人已经再去找医,但此情此景楚修又怎么会让太医来救治他?
楚修缓步靠近,嗔王只能看到那双黑色的靴子缓慢的,逐渐的逼近他。
嗔王沉重的闭上双眼,他的死期真的到了……
然而楚修只是蹲下来,平缓的问道:“我要带走他们,在他们康复前,劳烦嗔王殿下好好活着。”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
许多人根本难以理解,楚修已经有谁不知鬼不觉进入皇宫的本领,今日这么好的机会,还不杀他?
嗔王一死,他手下的兵马定当群龙无首,而郑氏皇族的其他子嗣要么不够胆识,要么就是废人软弱无能。
当然,这样明摆着的一条通天之路,身为慕朝的臣子,他们是不会在元坤殿提醒楚修你现在可是把郑氏拉下马的最好时机。
可他们仍然忍不住暗自叹息。
楚修行事这般肆意,居然还是顾忌世俗,不愿意背上反贼的骂名。
嗔王错愕不已。
就在他惊讶之时,为他诊疗的太医已经赶至殿外,楚修甚至没有让人阻拦他。
嗔王呆呆的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楚修垂眸,他想到了宫外喧哗不已,但即便他亲开宫门依旧顾忌良多的慕朝百姓。
那一刻,他才彻底明白,封建制度深入人心,单凭杀了一个嗔王,在他们的掩护下还会有更多的‘嗔王’出现。他们习惯了服从,习惯了被奴役,习惯了君权至高无上的思想,习惯了把自己看作蝼蚁,把皇权看作至高无上。
那一道宫门被他击倒,但是慕朝百姓在他们的心中自然而然的又竖起了一道门。
如果他今日杀了嗔王,那他不也成了百姓心中的‘嗔王’。
这是楚修自由的第三个世界,之前两个世界,他只是这么去想,给他们以启蒙,但却没有真的放开手去做。
但今天他想明白了。
选择,要他们自己去做。
他能做的就是不被这个封建社会同化,不以权力的抗衡去树立新的封建统治阶级。
那么击破这一点的第一步是什么,是不以权力地位为刃,进行一场以‘造反’为由的杀戮。
哪怕这场厮杀带着许多人难以宣之于口的痛快。
许多事,他如果做了,他们就不会做。
他如果说了,他们就不会想。
他如果变成他们新的倚靠和信仰,他们就永远也找不到自己的信仰。
楚修并没有回答嗔王的问题。
让很多人失望。
他倏然而来,又全身而退,所做的一切,正如他初为家主时说的,‘只为死士’。
这个‘死士’又真的只是代表着死士吗?
若是后者,元坤殿中的人,尚有存在的资格。
若是‘死士’,那他们这些人,又有谁能苟活。
楚修来而又去,像是翻覆天地前的一声石子脆响,击打在每个人心上。
他们忽然觉得,楚修这样的举动,比刀剑悬空而坠,更让人害怕。
他不要皇位,不要这世间最至高无上的东西,那他想要什么?
——
宫外,陈跃等人将就出来的死士一一安顿好,许多百姓已经取来黄绸,恭贺新帝,然而从宫内出来的每个人身上都没有沾染一滴血。
这……
他们这才慌了。
就在楚修上马离开的前一刻,忽然有人带头跪下。
楚修转身,看到那长脸,有些熟悉。
是许老二。
楚修看向陈跃,陈跃不自在的偏过头,
许老二磕了几个响头,喊道:“家主即位,民心所向!求您救救慕朝百姓,救救我们。”
凡事最怕有人带头,他这么一哭喊,剩下的人像是魔怔了一样,又全然跪下,想许老二一样恳求。
楚修第一次觉得,‘民心所向’这四个字原来这么刺耳。
他第一次觉得,‘万岁’这两个字,是多么沉重的枷锁。
“嗔王的兵马,已经被我们控制。慕朝的臣子,手中也无死士。
他们是拔了牙的虎,孱弱无比,气若游丝。
挡在前行的路上,明明可以越过,可以践踏,可以不理睬,可以随便几个人就把他们抬走。
但你们却试图驯养一只新的虎,说服这只虎用尖利的牙齿刺入他们的咽喉。
……
我楚修,这辈子都不会做被人又敬又怕的虎。”
言罢,他逃似的离开这里。
好像那些跪地求他即位的人,才是真正的洪水猛兽。
陈跃和许老二相视一眼。
随即复杂的移开视线,这几年,楚修十分相信他,他自以为这么做是对的,是帮楚修一把,助他得到想要的东西,难道,他错了……
楚修对那个位子,没有兴趣。
孟放拍了拍他的肩膀,“家主的心思,我们揣摩不来,你没做错,可能家主认为时机不对。”
他们都是这么想的,然而回到霖熙郡,楚修依旧做的一切依旧让人难以理解。
明明兵强马壮,却不直上金陵,反而在这么关键的时候选择鼓励经商,允许将士退伍归乡,并提供许多让常人难以想象的优待。
燕地已经成了彻彻底底的霖熙郡的一部分,而魏轩依旧是燕王世子,好像楚修就是要这么养着他,直到老死。
这日,楚修在城外督建新的住宅区,孟放带来了一个人。
顾伏生。
老人头发花白,但精气神很好。
楚修随意的坐在马车前,代替了车夫的工作,见他来,也只是拱手笑了笑。
“顾大人。”
顾伏生拄着拐杖,笑呵呵的说:“我年纪大了,燕地,该交给您了。”
“交给我?您也不是燕地的主人,怎么能说交给我。”
顾伏生也不气,只是反问道:“燕地的百姓都知道他们现在过的好日子是因为家主,您不喜欢金陵那个地方,那燕地呢?”
“仓错而逃,锦衣而归,不好吗?”
楚修看着顾伏生,他心间泛苦,怎么自己不遗余力的做了这么久,他们还是不懂。
“大人,我若视过往为耻,我会在元坤殿杀了魏染和嗔王,屠了慕朝的官员,废了魏轩宰了燕王府的所有人,我掌刀,但我不做,因为杀了他们我也得不到我想要的。
但因为不杀他们,我和我想要的社会,越来越近。
人性中天生带着趋利避害,您看看现在的霖熙郡,再看看金陵,再看看燕地,再看看陵王和泽王他们在做什么。
当初郑明奉父命与游民勾结失我土地,百姓知道后愤怒吗?可再如何愤怒,他们也不敢踏入宫门一步。
明明他们才是耕地、经商、做公、卖命的人,明明他们才是世间真正的主人。
……
如今,嗔王缩在宫中,圣旨伪造,夺子为帝,明明都是摆在台面上的罪行,皇宫已经空荡,可还是没人去夺了他的头颅。
顾大人,只要有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告状,说嗔王罪孽滔天,不杀不行,他都不会活到今日。
顾大人,你知道吗?在他们心中,我和嗔王没什么两样。”
“魏染逃离,嗔王病重,他手上的兵逃窜各地,多半来了霖熙郡和燕地。金陵几近空城,但有一枚石头做的玉玺镇着,金陵就还是金陵。”
楚修跳下马车。
顾伏声喉间百言,顷刻消散。
就着暮色,楚修赶往工地。
这处住宅区地理位置极好,可纵览山川,观赏异域风情。
但这儿住的不是达官贵人,霖熙郡没有达官贵人。
有的是勤恳劳做的农民,精明有德的商人,还有保卫家园的楚家军……
顾伏生叹了口气,被孟放搀扶着往回走。
“我要多活几年,看看他想要的是什么。”顾伏生赌气说到。
孟放不语。
他已经看到了一部分,但只那一小部分,就让他新奇、雀跃无比。
三年后。
嗔王还活着,他吊着一口气,在深宫中苟延残喘。
楚修的容人雅量让人着急。
霖熙郡也扩大了数倍,几近吞并整个燕地。
道路开阔,车马井然有序,各县官员理政清明,行的是楚修亲自书写的律法。
取消了各种千奇百怪的‘礼制’。
给了百姓自由和权力。
却没有给自己一个正经的官职,没有任何象征性的名号。
他依旧是楚修,无官职却管天下事。
不久前自斩一臂,放墨鸽离去让人愕然不解。
但那之后,所有人才明白,他们敬楚修,怕楚修,不是因为墨鸽。
这日,楚修和带着魏箬回乡的寻风在街上走,墨鸽依旧盘旋在上空不愿离去。
寻风问他,“它们舍不得你。”
“舍不得我,也爱自由。我能活多少年,它们太聪明了,留它们在身边,我走的时候他们受得了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是外来客的原因,这些墨鸽对他的喜爱和忠诚让楚修欣喜无比,却也要耗费心力给它们的未来早早铺好去路。
早早放手,才是正路。
两人走在街上,围着他们的人很多。
楚修走到哪儿,他们跟到哪儿。
各个商户的账目都清晰透明的摆在明面上,楚修来兴趣了就会翻看。
因为楚家的帐,从来都是清晰透明的让人害怕。
有他做表率,任何商户的账目都不再是行业秘闻。
楚家院子里禁锢墨鸽的木笼已经被全数拆除,但还是有许多人,把自己困在笼子里。
楚修从前经常一人出来,他等着一个声音,由底层发出。
终于,他们走到糖水摊前。
一个读着《百家姓》的小女孩,好奇的跟了过来,她拽了拽楚修的衣角,引来众人惊愕的吸气。
她说:“慕朝王爷坏极了,您该把他带到咱们着儿,让县官判他!”
谁都知道,楚修当初在金陵放了嗔王一马,至今不反不闹,小孩说这话,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女孩的父母已经害怕的说不出话,只恨自己怎么只顾着做生意,没看好孩子。
但让人诧异的是,楚修眼中带着爽快的笑,他回问:“他怎么坏?”
女孩天真的说:“他骗我们,还和他哥哥害了好多厉害的叔叔。您心善,但我和我的朋友们都觉得不能不管他,要让他付出代价。”
楚修点头,“你说的对。不能不管他。”
一直跟着他们的县官被楚修叫了出来,“你敢审这个案子吗?”
县官年轻,初入仕,他目光中带着坚韧激动的光芒,大声回到:“我敢!”
寻风眨了眨眼睛,有些错愕,怎么几年不回来,慕朝的百姓变化这么大。
自信,张扬,毫不畏惧,作为国主,这样的人最不好管。
楚修怎么就不担心……
哦,楚修不是皇帝,不是国主,甚至、不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