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要躲?
他正好收了这妖夺回阴泉。
黄袍身影正要出去,忽听得身后铃声大作,勾魂摄魄一般。
“谁?!敢暗算你爷爷。”
毛聪大喊。
季无月薄唇微勾,故作讶然道:“原来是只野猫。”
他腕袖翻飞,迅速打出三张符咒。符咒中央,是隐隐现出原形的妖怪。
是猫猫!还是只橘猫。
傅窈定睛一看,白日里神气洋洋的知县大人,头顶倏地冒出两只黄色耳朵,看起来毛绒绒的,很是好摸的样子。
他琥珀色的眸子渐深,身后亦生出条细尾来,已是妖态毕现。
“是你。”
毛聪认出季无月,客室初见时他就对他忌惮不已,没想到今晚就等不及下手了。
“小爷未曾害过人,做什么抓我!”他急着辩解,又搬出摇光为挡箭牌,哭诉道:“你可认得摇光,小爷和她有几分交情,看在她的面子上,别抓我了行不行。”
若不是他牵扯上阴泉,季无月本也不会赶尽杀绝。
捉妖师并非所有妖都杀。
同仙家交好的妖,便是他们眼中的白名单。
“怨就怨你拿了不该属于你的东西。”季无月敛眸,脸色稍沉,“交出阴泉,可饶你不死。”
什么阴泉?
毛聪眸光闪烁,少有的灵光乍现,一拍脑门道:“害,你是说那个黑坠子?”
少年止住符文,向他投去耐人寻味的目光,“不错,你身上阴泉气息浓厚,那勾玉可在你身上?”
话音刚落,两人神色各异。
傅窈盯着符文中央的妖,有些雀跃,终于离任务又进了一步。
琥珀眸的猫妖稍顿,努努嘴从善如流道:“曾经在小爷手上,现在不在了。”
刚有眉目的任务又扑朔迷离起来,闻言傅窈眉心竖起,问道:“谁知你是不是在撒谎?”
毛聪冲她呲了呲牙,无所谓道:“那你就让他杀了我吧。”
他扫了眼季无月,“我活着也许还能给你们提供些线索,我死了可就大海捞针咯。”
季无月也不急,话锋一转,问起另一件事来,“秋筝是谁?”
猫妖身形顿住,失了神。
他喃喃道:“秋筝,是主人。”
*
甜水巷从前不叫甜水巷。
叫野草巷。
野草巷地处偏僻,颓败破旧,没有青石板铺的路,只有下雨时满地的泥泞。
走投无路的暗娼,遭弃养的老人,双亲亡故的孩子……
生活在这的人,无一不是在污泥中滚了个遍。
李秋筝便是野草巷众多没爹没娘孩子们的其中一个。
她来的时候刚满六岁,是被一年迈的老家仆带过来的。
小姑娘生得粉雕玉琢,原也是安阳县有名的富商之女。
富商为人乐善好施,安阳县的百姓多少都受过其恩惠。这样一个宅心仁厚的人,不知惹上了什么人,竟一夕之间惨遭灭门。
唯一侥幸逃出的,便是富商那天生痴傻的小女儿,李秋筝。
野草巷虽阴冷,人心却是热的。
哪怕知道她有仇家追杀,仍愿冒着风险予两人一席容身之地。
巷子的尽头,就是李秋筝的新家。
她虽痴傻,却并非什么都不懂。
爹娘惨死,流亡暗巷,年幼的她不知该如何宣泄情绪,只是日复一日地沉默起来。
直到她碰到同类。
巷子里聚集着许多野猫,它们靠乞食而生。
然而食物有限,只有健壮的猫才能得以存活,其余的老得老,残得残,过不久就销声匿迹了。
在某一天午后,小姑娘被屋外小奶猫的呜咽声吸引,她上前去查看,墙角蜷着一只野猫,毛发杂乱,混着干涸的血,有的已成绺了。
小猫后腿受了伤,像是被同类咬折了,鲜血便是从那处流出。
她小心地将它捧在怀里,带回了家。
李秋筝在野草巷有了第一个玩伴。
……
“你就是那只小橘猫化的形?”傅窈趁他失神间,没忍住摸了一把那满是细茸的耳朵。
软乎乎的手感,真不错。
“后来呢,你是如何和阴泉牵扯上干系的。”季无月轻掠一眼傅窈正在作恶的手,简明扼要道。
耳朵是妖类最为敏感的地方,毛聪不堪其扰,索性一屁股坐地上,这才让傅窈停手。
“后来……”毛聪红了眼眶,瘫坐在地上不像猫,倒像只丧家犬。
李秋筝因为说不大明白话,和野草巷的孩子们玩不到一起去,只终日和捡来的野猫为伴。
她给野猫起了个名,叫毛毛。
除却照料她的老家仆,唯一能耐心听她慢悠悠地诉说的,就是这只名唤毛毛的小猫。
小姑娘连说带比划地念叨着属于小孩子的一切心思。
比如她想爹爹娘亲了,秋筝就会一边结巴一边忍不住流眼泪,猫儿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类,只是一个劲往她怀里拱,一边用长着细小倒刺的舌头舔舐干净女孩的泪水。
老家仆为了养活她,在巷子里支了个甜水铺子,过路人能解渴,小孩子们也贯爱喝。
秋筝也很是爱喝,但老家仆怕她甜坏了牙,隔一日才允她喝一碗。
每每喝到蜜味的甜水,她都笑眯眯地指着嘴巴,口齿不清地嘟囔着“甜”等字眼,随后大方分出半碗喂给怀里眼巴巴的猫儿。
秋筝对它很是宝贝,不仅日日为其梳毛,还不知从哪寻来个玉坠,用红绳串在它的脖子上,这样巷子里的其他人遍都能认出这是她的小猫了。
她努力珍视着自己仅有的一切。
……
一晃三年过去。
秋筝已八岁了,当初的奶猫也早已长大。
老家仆开铺子的这些年攒了微薄积蓄,总算让她在这一年上了学堂。哪怕听不懂先生讲些什么,能识得一两个字也是好的。
一日学堂散课,猫儿如常在小姑娘必经的道上等候,可这一次,秋筝却再也没能回家。
不知是哪里出现的一伙人,为了那枚黑玉,对他起了杀心。
秋筝是为救他而死的。
秋筝走后,老家仆也一病不起,没几个月便撒手人寰。
野草巷没了甜水铺子,巷子尽头的女孩和野猫也逐渐被遗忘了。
一年后,安阳县来了个行事随心的新知县。
上任的第一个月,他拨下善款救济巷子里的百姓,修缮房屋,铺平道路,还牵人在这开了许多小铺子,这处暗巷逐渐成了附近最有烟火气的去处。
自此,野草巷便改称甜水巷了。
毛聪耷拉着耳,从地上站起,吸了吸鼻子,“你说的那珠子早就不在我这了。”接着又为自己辩解,道:“我真是个好妖,没害过人的。”
如若他所言非虚,那阴泉便是在另一暗中势力手里,此物对寻常凡人而言不过一枚普通的玉片。
最有可能得手的,还是妖魔。
“李秋筝家中为何遭到灭门?”
“那玉片她又是从何处捡来的?”
季无月收了符,接连问道。他觉得线索不该就这样断了。
“我是她来野草巷后捡的猫,怎么会知道之前的事。”
毛聪抖了抖耳朵,眸光闪烁,“就是路上随手捡的啊。”
“你们打听那东西做什么?”他无意道。
“你能化形得益于你口中的勾玉,那也不是什么寻常玉片,阴泉是我季家保管的宝物。”季无月冷哼。
“嘶——”毛聪咂了咂嘴,将信将疑,“真是你们家的?”
少年掀了掀眼皮,伸手便要去探腰间的捉妖铃。
“欸别别别——”黄袍人抱着头求饶,“实话告诉你,这安阳县有个妖市,妖市三日一开,每逢开市这方圆百里的妖怪们都会去那处耍,我也是近些日子才打查到,害死秋筝夺走勾玉的就是那背后的妖市主。”
提到妖市主,他眸底淬着恨意。
说罢他又嘀咕,“我说一个破玉片何至于争抢,原来是对我们妖怪有好处啊。”
“妖市主?可今日我们是被你府里的侍女引去的妖市。”许是跟少年待久了,傅窈也环着胳膊,问道。
“害,你们是从青水阁去的吧。”毛聪挠挠脑袋,“我府里的紫蝶和青水阁的乌龟精不对付,定是故意引捉妖师去吓唬他的。”
傅窈回想起青衣老者对他们战战兢兢的态度,原来是怕季无月收了他。
“妖市主该上哪去寻?”季无月问。
“你们运气好,往常妖市主来去无踪,鲜少现身妖市”他打了个响指,得意道:“可我府里的小妖近日打探到,三日后的三月初三是妖市主生辰,百妖都会在妖市为其庆生,届时他定会到场。”
“小爷本打算寻到他为秋筝报仇,可我妖力低微定然不是他的对手。”他抖了抖耳朵,凑到季无月身旁,熟稔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嘿嘿一笑,道:“如今有了你们相助,不如我们合作,你拿回玉片,我为报仇。”
这法子听起来不错。
有了毛聪这只本土妖怪的帮忙,行事到底方便些。
“好啊。”季无月淡声道。
“成!那三日后酉时,妖市见。”他吹了个口哨,正要离去,却被少年拦下。
“上任知县张清之死,可与你有干系?”季无月微微眯眼,问道。
“你说那个短命鬼啊。”他不以为然,“寿数天定,我怎敢强夺人性命,都说了小爷是个好妖,不然摇光老太婆怎么肯帮小爷的忙。”
季无月若有所思,玩味道:“妖也有官瘾吗?”
毛聪顿了顿,方才不着调的声音带了些涩意,语气仍是轻快的,“小爷就是觉得甜水巷比野草巷,听起来好听些。”
*
阴泉在妖市主手里,那他们就得等到三日后妖市再开。
这条线仿佛已然清晰明了,但傅窈却隐隐觉得,只怕得手没这么简单。
她和季无月并行,正要出府,季无月突然出声问她。
“傅窈,你为何这般在意阴泉的下落?”
傅窈抬眸,四下无灯,她看不大清季无月的神情,平素冷俏的轮廓被月辉晕染,竟给她一种柔和的错觉。
她的视线很难让人不察觉,少年转头,勾了勾唇,她便又从昏昏月色中窥到他眸中些许的晦暗。
正想着寻个什么由头糊弄过去,她突然被不知从哪窜出来的东西拖住了腿。
她吓了一大跳,心说莫不是大橘报复他们扔了个妖怪出来吓人。
借着月光,傅窈依稀辨出这是个人,披头散发。
那人仰起脸,二人才认出他是白天桥上扫雨的人。
他浑浊的眸内似有泪光,嘴唇翕动,哑声道:“我是安阳县知县,张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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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沾衣欲湿杏花雨(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