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织到了侯夫人处,穿过堂屋,便看见侯夫人身边大丫鬟巧月在帘外候着,捧着个笑上前来,“少夫人,太太正和娘家人斗牌呢,这些小丫鬟脸生,没得惊扰了宁晋伯府客人,她们挪到廊下去,您一人进去才好。”
是那个宁晋伯府?
侯夫人出身成国公府,是正经公府嫡女,若公府来人,说是娘家人确实不错。
宁晋伯府却是成国公夫人的娘家、侯夫人的外祖家。宁晋伯本就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公子哥儿,凭着女儿嫁到成国公府才算好生光耀了一番门楣,然而挺了不过五六年的功夫,又衰败下来了,自此一蹶不振,不过还腆着张老脸在京城圈里混。
伯府内囊空虚,竟还学那稍贵一些的门户都看不起的商贾之流做起了买卖,也不好好做,尽是欠账赊货的,到如今落得个猫嫌狗憎。生的几个儿子也尽是不成器。侯夫人素来深厌这些人的。
李素织敛下神思,独自一人入了室,只见方桌上铺了红毡正在斗牌,桌边围坐了四个贵妇人,和侯夫人长得极像却年纪老些的坐在上首,珠围翠绕的,身后堆着四五个丫鬟,也尽是镶金戴银。另两个眼生夫人打扮得素些,衣裳颇为家常,半旧不新的,也跟了两个丫鬟服侍。
“素织,过来拜见外祖母”,侯夫人掷下一张牌,眼要抬不抬,没拿正眼瞧人。
李素织莲步轻移,过去朝坐在上首的成国公夫人行了礼,垂眉低眼的,身姿仪态很是周正。
“你在家里就悔过牌,今日在两位舅母面前可不准”,成国公夫人一心扑在牌局,见自家女儿打下一张六万,忙叫丫鬟把牌吃进来,同自己手中牌拼在一起撂下,笑道,“这一局已听成,该算胡数了!”
两位宁晋伯府里的夫人对视一眼,皆陪笑道:“不消说,我们算不赢的,只求少输些。”
已有丫鬟在算胡数,还有见一局完奉茶的,成国公夫人接过茶饮下一口,拢了茶盖,才笑着看一眼李素织,“模样儿还是一贯的好,礼也不错了半分,这几年我一直瞧你这孩子,果真是配得上奕儿的,不枉他那么求了来!只是听你母亲说,还不曾生养?”
“承蒙过誉,素织受不得这些话,原是个福薄之人。”李素织福了福身,婉言回了一句。
宁晋伯府的一位夫人听出弦外之音,不由惊呼,“这……这可如何是好?屈指算来已有三年,要趁早做些打算才好。”
另一位夫人眉心一扭,想到什么,脸上忽然有了极大光辉,看了眼成国公夫人,又看了眼侯夫人,极为心痒,极力忍了下来,只虚虚指了一下李素织,附和道:“这样好的孩子站在跟前,心疼还来不及!可惜我们也帮不上忙。”
“好孩子?”侯夫人冷哼一声,“别人不用追撵,已是事事妥当,若遇上那些个拖着事儿不办的,不知心里酿多少诡计呢!”
“明珠!”成国公夫人叫了声侯夫人的闺名,笑骂道,“斗牌就斗牌,别抬了玉来打马吊,两位舅母还在,你倒自说自话,叫人笑话!”
说罢,她叫丫鬟给李素织搬了个搭着灰鼠椅搭的雕漆椅,命她挨在身边坐下同自己看一副牌,边继续斗牌,边和两位伯府里的夫人闲谈,一直聊到儿女身上。
“我就这么两个女儿,一个明玉,一个明珠。明玉远远嫁去了云南,想操心也见不到一个半个人,只有这一个明珠还在京中,时不时能亲眼看看……”话说一半,成国公夫人忽而扭头去问李素织打什么牌,李素织细指点了一张,她依了,打出去一张三饼,“年纪一大,没这些孩子帮衬,牌也打不动了!倒听说,父亲膝下有几个重孙女儿也颇为出色?能写会画,琴也来得,舞也善的?
方才扭眉的夫人忙道:“嗐!看别人家的孩子都是样样好,自己家的就不行了。我们家的三个女孩儿,虽说是都会一些,万万不敢说精通,不过是在人前不至于失礼罢了。”她冷眼瞧着成国公夫人和侯夫人脸上露出的几分意思,便笑着拿坐着的李素织比道,“说句越矩的,那些孩子到这位身边一比,倒成了水葱旁烧糊的卷儿了!”
李素织心念一动,忽然把那些个机锋通串了起来。
到底是人家的父母,为子女计得深远。
她有几分羡慕侯夫人,面上仍是淡笑,向桌上人表着自己当不得这些话的姿态,国公夫人扬起一双能看透人的清亮眸子看她,引得大家也都看向她,国公夫人道:“好孩子,那些女儿家没见过世面,叫她们来侯府逛逛,长长见识可好?你母亲若忙了,还得你多帮着照顾。”
……
正院一番暗流涌动,东院里东厢房也有些许动静潜伏。
秋鸳穿着身桃红袄、裙衫葱绿,坐在炕上懒懒得压着核桃,有一下没一下的,用的劲儿松松的,却透着股狠利。
“碧云”,她拈起一颗刚敲出来的核桃仁儿递过去,“有些人看着是仙女、佛爷,未必那么好性儿呢!霸着窝,也不见占出一儿半女的,真叫人……”
她目光遥遥扫到正院,口中抑不住地咬住丝帕一角,扯着,“恨——呐!”
四年前,也是醉酒,世子偶然碰了她,那一夜她躺在男人怀里,听他口中叫的是“织织”二字。
听了有一百遍一千遍,她的心像被人拿针刺穿千百次,却伸手把男人的腰搂得愈发紧。出生是家奴,一辈子做个妾顶天了,她的心不大,只想安分陪在世子身边,做他的一朵解语花。花如何能有锥心之疼?所以她可以忍、应当忍。
可堂堂祭酒家的大小姐,容不下一个妾室,三年来没叫世子再碰过她,好不容易夫人那里松了口,她却还是一味赖着,这个用海碗吃醋的妒妇!
秋鸳一口牙将丝帕咬下一片,又啐出来,目露浓浓不满,对坐在炕下小几的碧云道:“一次不成,便两次三次。不声不响这么多年,她也没待我们好过,还不许我们向世子告委屈了不成?你还与银屏去吵,不过时机要挑。我们直以为问泉两日来送一回东西是定例了,才挑了今天,谁知他又没来,看来还得你机灵些。”
碧云把方才接下不敢吃的核桃仁碎皮在掌心吹了吹,重新送回秋鸳手中,“秋姐姐说的是,我听你的!吃一块儿消消气!”
“你放心”,秋鸳接了下来,送入口中细细嚼着,边道,“有我好的那一日,必叫你也同我一样……”
“银屏姑娘——”
“祭酒府来人了!”
忽听见脆声入耳,秋鸳忙紧了口舌,又朝碧云做了个嘘声动作,两人一起隔着纱窗听动静。
只听银屏下了石台阶,伶俐身材走到报信丫鬟那儿,开口便问是谁。
“听门上的小厮们说,是少夫人的母亲、祭酒府的夫人!”
银屏忙道:“可巧少夫人去了夫人那里!可有人去正院报信了?”
丫鬟道:“去了,只怕比我的脚程还快些!”
果然如她所料,正院早去了一个丫鬟,把祭酒夫人来访的消息递了上去。
侯夫人扫了一眼坐在自家母亲身旁看牌的李素织,开口喝丫鬟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值得你这样慌张失礼?角门不是正开着,迎进来不就好了。”
闻言,李素织起身行礼,笑意分毫不多,也不少,问那丫鬟道:“可看见访者所着之衣?”
那丫鬟道:“奴婢……看着十分隆重华贵……”
这便意味着要拿正经待客之道相待。
李素织朝侯夫人道:“素日开了角门图进出方便,正门不大用的,此番若以角门入,不合礼……”
侯夫人撂下脸子道:“整天礼啊仪的,也没见你考了状元做当朝宰相。这有什么?两位舅母也是从角门进来,偏你麻烦事多。”
许是仗着自家母亲在场,侯夫人说话愈发没了顾忌,也不过脑,就凭着心意讲。反正若不对头,母亲自会出声提点。
“素织见识浅薄,到底拘泥了,如此,倒是从角门进来的好,母亲知道了,也明白这是亲切待客的道理。”李素织温声道。
侯夫人还要说些什么,成国公夫人挡住了她不让讲,沉吟了半晌,吩咐丫鬟道:“你们不要贪懒,把正门开了迎客,亲家母来一遭不容易,何苦图个便利,叫别人以为我们不尊重她。”
那丫鬟领了命出去,成国公夫人又向站在那儿的李素织道:“既是中秋节前来访,必是想你了,想着中秋未必能团圆,特意提早了来看一回,也都是人之常情。你好好陪她吃了饭再走。还请转告她,这里有别的客人,再接待她,两处客人都怠慢。可好?”
李素织含笑道:“谢夫人体恤,素织晓得的。”
成国公夫人看她的眼里多出几分打量,终究叹了口气,挥手叫她出去,“且去安排。”
等李素织走出门外,侯夫人忍不住嘀咕道,“要我说,还不如跟了她母亲性子好,虽粗俗些,到底染了人气。这样没脾气,人又泥古不化的,真叫人不知道说她好还是不好!”
其中一位夫人笑道:“听说祭酒夫人祖上三代都是从商,从她嫁了这位祭酒大人,才改了门户?”
侯夫人带了轻蔑,“那等轻浮好利的习性却是难改的……”
成国公夫人面色便有些冷下来,不管正打到关键之时,只撂了牌道:“打了这许久,倒腰酸肩累,只叫丫鬟们备饭罢。”
但她不单因为“轻浮好利”四字涉及娘家不悦,这么多年,说实话再不习惯也习惯了。而是明珠说祭酒夫人粗俗,就该知道粗俗之人在外最注重别人待她的礼节,一分错了,便怀恨在心。倘若闹起来,那位又是个豁的出去的,只怕要闹得不好看。
李素织知道这个道理,提点了一次,她却半点没听出来!什么亲切待客的道理,这话该反着听才对!
原本这门亲事她不满意,如今看来,却还是有些好处的,这位外孙媳妇性子虽然清冷,心细如发,万事心里都有数,只不知道到底向着府里几分。自己女儿看着精明,在有些事上实在糊涂,也怨她年轻时候太过偏疼二女儿。小门户养出来的女儿竟把她养的比下去了!但说到底,这侯府终归还是要交到奕儿和他媳妇手里……
侯夫人只以为触了母亲的忌讳,面上也有些讪讪,特意说了句“羊羹炖得软烂,该是合母亲的胃口”。
成国公夫人还是有些恨她不争气,没好气回道:“你呀!偏就会捉你老娘的心思!”
幸而那扭眉夫人出来道:“她这样孝顺,如今也是难找的!我那日回娘家看母亲,七十好几的人了,我只说她喜欢含梅子李子吃,却被兄弟笑牙口早吃不得那些了!还是明珠有心。”
李素织不曾听见后边的一言两语,出来后不急不慢地朝东院走。
银屏正在东院门口张望个不停,一见她人影出现,忙把她请了进去,靠耳边低声说:
“夫人身边跟着前些日子来的嬷嬷,不过脸色倒不差,珠锁在里头陪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