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斗牛青袍校尉站在厅下,看见大理石落地屏风后走入数个人影,其中一个雅秀大方,气度不凡,与平生所见女子不同,忙过来拱手行礼,不敢乱瞧乱看。
“拜见少夫人。”
李素织隔着屏风请他起来,“不必多礼,落座用茶。世子命你传什么话么?”
校尉才贴着座儿又忙起身,奉上一个包裹,“大人吩咐下官给您送一样东西。还要下官与您说,若有什么人来问您他在办的事,应不应下都使得,总归照您的意思办。”
厅里一丫鬟接了包裹,绕过屏风传给少夫人看。
李素织坐在主位,见是个方正扁平包裹,一本书大小,没揭开看,叫先摆在桌上。
又见他站得拘谨,和气一笑,“辛苦你了,坐下用些茶饮点心,不要拘束。”
“不敢当不敢当!”
校尉坐下吃了一大口茶,挥袖抹了抹宽额上的汗,有赶着来冒出来的,也有因见长官之妻心里紧张的缘故。
李素织本还想问些赵奕去办的事,或者再问问他家中有些什么人,替赵奕多了解些他的下属,见屏后的人一直擦汗,束手束脚的,看着实在不自在得很,便说:“你们陪着世子当差,时辰都是掰着使,在这里耽搁很不必,我也就不多留你了。”
校尉连忙站起来,如释重负,“多谢少夫人体恤我等!话既已传到,下官也就该走了,少夫人停脚莫送!”
虽则如此,李素织还是叫了丫鬟送他到二门上,自己揭开那桌上包裹,一看果然不错,正是一本套了蓝绒封皮的书。
翻开封面,映入眼帘的是洒金银纸,没写书名,只有个不知道谁刻的“奚”字章盖在上头,勾画点折,处处见锋露|骨,一看就知道不是赵奕自己的字。
书虽然新,书页大部分已经卷翘,显然这些天来书的主人翻它翻得十分勤快。
她还要往下看,门口进来个丫鬟道:“少夫人,夫人有事请您。”
“有病在身,不便。好了会去给夫人请安。”李素织眼下没打算分多余心力给侯夫人,就用了赵奕给她的法子。
丫鬟面露难色,“夫人还说比较急呢,少夫人要不还是……”
书摊在手上,李素织又翻过一页,见到了书名“戏两京”,不是很在意地说:“你据病回了去,夫人自然会体谅。”
从娘家回来便病倒在床,难免叫人猜是积愤成疾。侯夫人向来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得了这个消息必定暗喜,一段时间内不会再来找她麻烦。
丫鬟还在那里逡巡,“奴婢看夫人确实十分想见您……”
李素织抬头看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嗯?”
劝一句是本分,再劝就是僭越了。
丫鬟犹豫应了下来,转身出了厅门。
李素织还要继续往下翻看手边的书,猛地想起方才那校尉说的若有人来问赵奕在办的事,自己相机决断就好。
要说如今最关心赵奕的人,不正在侯府之内吗?
她轻轻合上书,叹了一口气,只觉自己运道果然够差。为数不多说了一次谎,竟然要费心来圆。
携书回了西耳房,吩咐丫鬟熬一碗祛寒汤水呈上来。
不多时,加了甘草、芍药的桂枝汤摆到了炕桌桌头。李素织没喝,一直在等人来。
过了不久,一阵密集脚步声从外传来,有个丫鬟脆声道:“夫人请,少夫人在里间歇着呢。”
李素织先站了起来,等侯夫人走进来时,行了一礼。
“唉!你这孩子!病了还多礼什么?”侯夫人扶了她坐下,嗅了嗅屋里气味,又看了深褐色的药汤一眼,笑意真切了几分,“昨夜没披好衣裳着凉了?”
李素织坐在铺了秋香色坐褥的炕沿,眉眼恭谨,“多谢夫人关心,一时疏忽才惹得这样。秋风渐起,夫人也要当心才是。”
侯夫人满意点头,“你有这份心是好的。听说昨夜奕儿出去得突然?”
原来真的是她。
李素织心中轻轻一动,照旧低眉顺眼,给了她肯定回答,却不肯多问一句她为何问这个。
侯夫人心里狠狠啐了她一口不识相,脸上笑意还是慈爱,“你可知道奕儿手上在办什么案子?”
案子?
李素织疑惑看向她,“夫人指的是?”
侯夫人刚要开口,想了想,屏退了里间丫鬟,才凑过头神神秘秘对李素织说:“不知谁要伤我们家和成国公府的关系,叫锦衣卫拿了你们舅舅去。又听说奕儿昨夜就是去办这件事。”
李素织心念微转,面上仍是疑惑,“可方才夫人说的是——案子。”
明明有求于人,还犹抱琵琶半遮面,就太不厚道。
侯夫人有些尴尬上脸,想到自家弟弟的安危,还是悄悄与李素织说了,“你也知道,你们舅舅是有些不着调……那浮浪子弟又偏是喜欢这样有些权势又好骗的郎君,勾骗了他去做那些烂事。这不,三个月前有个女孩儿家不知怎的就跳了河,又不知怎的,就扯到你们舅舅身上……那些泼皮无赖拉一面大旗替自己开脱也是常有的,你说是不是?”
李素织浅弱一笑,细看那笑又没了,答得十分曲婉,“是吗?”
没说自己信与不信,却又叫人知道她不是一个蠢笨之人。
侯夫人见没有十分说动她,有些讪讪,回忆起探查来的消息中还有一个人可用,瞧着她的眼,故意叹了口气,“这也罢了。总归是他惹出来的,旁人也没法子。只是我还听说,这件事原本闹得不大,是你们舅舅不认识魏国公府的女公子,无意间冒犯了她,才被扭送到了锦衣卫,现在翻出了旧事来查。这位女公子,生得极好的颜色,和奕儿也称得上青梅竹马呢!要是仗着这件事和……”
“夫人”,李素织打断了她的口若悬河,温声软语着说,“世子自会秉公处置,必不冤了成国公府世子。您说的女公子该是闺名孟月的徐小姐,她在京中素有才名,想来也是个俊敏女孩儿,闹到锦衣卫定有她自己的缘故。您等查明了事实再急不迟。”
侯夫人接道:“那还如何来得及?倒不如此时轻拿轻发,快快打发了为好!”
“世子的公务旁人不好插手,夫人这番话,恐怕会叫他为难。”李素织很顺手地搬出赵奕来用。
侯夫人不死心,“人人都说枕边风,我看说得可对呢!”
“世子最是清正守礼,心志坚定之人,未必为人所劝。”
“你!”侯夫人高了声,屋外霎时一寂,人人噤声,只有些廊下鹦鹉鸟雀扑棱翅膀的声响,她不想在这个时候与人闹翻,急忙改口,“素织!你既然病了就该听劝喝药,何必顾忌我在这里?礼大还是人大?”
李素织乖巧应下,如她所言,真舀了一勺桂枝汤咽下,有些烫,便用白瓷勺慢悠悠搅着,一圈又一圈。
侯夫人想着要是赵奕真与魏国公府联手治死了自己弟弟,她还有何脸面再回娘家?
她咬了咬牙,使出最后一招,声音放得低低的,“生不出孩子,我也是经历过的,如今你也受了这苦楚。罢了,我再给你和奕儿些时间,先不急着纳妾之事。那个叫春鸳还是秋鸳的,也任你处置,我不插手就是了。”
东院之事,她有耳闻,据说那个什么鸳的在柴房关了几天几夜,出来便老实了许多。没想到眼前人看着面软心绵的,整治起人来功夫也一套一套的。
李素织一本正经道起谢,“夫人既这样说,却之不恭了。”
“莫要装傻,我要的是你应下……”
李素织搁了瓷勺在碗,清脆“叮”的一声,忽然很吃惊道:“等等,夫人说您也受过苦楚?”
再想到侯夫人来找她通融,而不是直接去找赵奕……
有个怪异却莫名合理的猜测浮上李素织心头。
——难不成赵奕竟不是侯夫人亲子?那他亲生母亲何在?
她心跳失了一拍。
陡然被这样一问,侯夫人舌头突然笨拙起来,寻些话岔开来,未免有些蹩脚露出,倒不如不说的好。又见说了这么一会儿,她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恼怒之余又有些惊慌,“你不答应也就罢了,今日之话别和奕儿讲,倒像是我要来干涉他办案似的。”
李素织应了下来,还特意问了赵奕回来后需不需要到荣欣堂向她请安。
侯夫人摆手,“别叫他来。你千万记住了,一个字也别和他说。”
说完她离开坐褥起了身,想着为今之计,只能叫那老不休去劝,才能破一破这东院的铜墙铁壁。又想起一件事麻烦得紧,皱了眉,吩咐李素织道:“节前要去宫里拜见后宫妃嫔们,你不要失礼。”
李素织随她一同起身,站在那道了声“是”,算着日后该在赵奕或许有的生母上留心些。
侯夫人要走,她很客气地送到黑色桐油门外,垂手目送她离去。
银屏去给表小姐们送花还没回来,回到耳房,李素织没要其他丫鬟伺候,翻开了那本《游两京》看。
一刻钟后,她紧紧咬住下唇,快要咬出血来,攥紧的指节泛着粉意,心跳打着耳膜,一下又一下,似乎马上要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