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棉帘,一股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暖香扑到脸上,李素织心弦慢慢扣紧。
她在这间耳房内得到的慈爱太少,多的是冷待与暗厌,以至于她越往里面走,心中的云雾拨得越快。
祭酒夫人身上一件塞了棉的茄紫比甲罩着撒花裙,靠着引枕靠背,手上正拿一个圆竹绷在那绣什么,见李素织来了,咬断细棉线,啐了一口线绒,招她道:“你这孩子!快过来呀——”
李素织没走过去,离她还有三四尺,纤睫微颤了一下,看人的眼神极淡,“如今看来,您的病愈了。”
“怎么这般多心?我还骗你不成?”祭酒夫人指了指炕尾的酱釉双耳炉——它立在围屏前,徐徐飘着烟气,若有若无,“这不就是见证吗?这几日总是睡不好,请了医说我思虑太重,开了药,晚上还要用香伴着入眠才行。”
贴身丫鬟也过来扶住手帮衬说:“夫人确实感了风寒,还有些其他症候,吃不好睡不香的……都这样了,还时时念着您,这才派人请您赶过来。”
李素织不露声色地从她的臂弯里抽出自己的手,轻轻点了点头,只不过多问了一句,“往常也有过这些症状,都用的藜芦和党参,如今这两样入了药膳吗?”
贴身丫鬟只当她信了,这才过问起夫人饮食以示关心,又听到参字,自忖是好东西,连忙说:“入了入了!医生还叮嘱定要三餐后吃呢!”
她不知道,藜芦和党参药性相冲,用药慎之又慎,不是重病急症不会用,更别说用在温养为主的药膳里。
李素织认认真真看了她一眼,“当真?”
这一问,贴身丫鬟就有些慌了神,眼神忍不住往祭酒夫人那里一瞟。
“这还有真的假的?病是拿来混说的?”,祭酒夫人插了一脚,说着话儿无端生出些心虚,眼神一闪,忙叫其他丫鬟们将绷子拆了,把自己绣好的手帕抽出来。
“你看,这是什么?”祭酒夫人将帕子打开,给李素织看上头绣的一只小猫儿。玩着绒球,憨态可掬。
李素织看了一眼就如坠冰窟,像是亲手将脸递给了她,接下一记响亮耳光。
她在人注视下接了手帕,细细看了几眼,捏着帕角合起,捧在两手,奉还了回去,“夫人不喜这些,还费心绣了出来,伤神又伤眼。日后别在它们身上动针线才是。”
祭酒夫人还以为她没看出来,想揭开帕子给她细看,眉眼含着慈爱说:“就是为你,我才愿意伤一伤神,别人求我也不给做的。你竟没认出来吗?是金被银床。”
黄身白肚的一只猫,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倒也算契合。
“织织——”祭酒夫人放柔声说,“母亲一时失察,才叫人摔了金被银床。你从那之后,就鲜少与我亲近,嫁出去后更是只会叫夫人,连娘亲二字都不肯再……就当我过去错了,你体谅我一次?”
在家宅里叱咤风云的祭酒夫人何曾这样低声下气?
更何况自古以来圣人以孝治天下,父母为子女之天,就算真的错了,又怎会轻易向儿女道一声自己有错?
她这样,可以算得上至好的母亲了吧?
一旁的贴身丫鬟听得眼都红了一圈。
李素织看她,却像在看戏台上的人,戴着张面具,情意是演的,说出来的话是假的。
很久以前,她还管她叫母亲。
她养了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猫,抱着哄它吃羊奶泡饭,还会用鬃毛刷给它梳理毛发。那等温柔模样,再加上身形纤柔娇弱,像极了江南水乡出生的女孩儿。于是被无故骂是孽种,分不清好歹,偏往下贱的地方学。
那时母亲将猫劈手夺去,举得高高的,就要往地上摔。
她哭着哀求,脸都哭红,更没个世家小姐的清贵模样,楚楚可怜得紧。
母亲看了愈发盛怒,将猫摔在一个丫鬟怀里,强行拉着她的手到了竹园,还特意叫上了一个力壮的小厮。
春天冒出地面的粗笋比埋在土里的坚硬十倍。原本纯白的猫腹瞬间被染红,毛发一绺一绺地纠在一块儿,滴滴答答往下滴|血。
她连哭都忘记,瞪直了眼,许久之后也没眨一下。
罚她跪下的祭酒夫人还说,自己一辈子就吃亏在不清贵上,偏偏腰肢又软不下去,才让那么多上不得台面的占了先。她给了李素织这样一个身份,她竟然敢畜养玩物!还哭成那副样子?难不成竟是优伶怀了塞到她肚里来的吗?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父亲新纳了一个妾室,正是柔媚可人的江南女子,也有些心计,母亲在她手下吃了不少暗亏。
她与金被银床,是受了牵连。
这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李素织不会刻意去记它,也不会逼着自己去忘。只因不记疼的人,会轻易重蹈覆辙。
她朝祭酒夫人露出一个浅淡到几乎要消隐的笑,摇了摇头,“夫人没错。只是如今我不养猫了,也不喜欢用这样的帕子。”
从小精心教养的女儿用这样的话轻轻推开她,祭酒夫人的脸色登时紫胀难看起来。
都已经道歉了,这个不孝女不就坡下驴,反倒打起太极是什么意思?从她那里生下的竟这样对她,怎么敢的!
她眼神一缩,冷笑道:“你果真不要吗?”
李素织面目平静,只有左手微微一颤,挡在袖中,没叫人发觉。
从小这些受的多了,也就司空见惯,身子还会留下些许改不掉的习惯,心中已经难起波澜。
而祭酒夫人发冷的音调却差点叫丫鬟们心跳骤停,个个埋下了头,噤若寒蝉,心里不住打着边鼓:不是才说了几句话,怎的就闹到这一步?
等了一会儿,祭酒夫人见李素织还不认错,在丫鬟们面前,自己的脸叫她踩在了地上,十分不悦地指着门帘道:“愣着做什么?你们都滚出去!”
们?
丫鬟们抬头对看了几眼,互相点头之后,忙前脚跟着别人后脚,一个接一个出了帘。
祭酒夫人将手帕丢在李素织裙前,冷着声说:“长辈赐而不受,你这是忤逆。”
这是折辱,也是台阶。
李素织却没有顺阶而下。她不曾看那帕子,自然也没捡它,低头福礼之后,一板一眼地说:“令夫人不悦,是我的过错。”
“端出这些个话来,真叫人恶心!”祭酒夫人自然记得她口中这句是自己教导她时说过的,一口气闷在胸口,彻底散了和好之心。
她指了指酸枝木椅,摆出谈判架势,“自古以来,都说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你倒好,拣高枝歇下之后,翅膀硬了,忙不迭地飞远。说来也算你的本事。那就请你这位世子夫人坐下,听我这个祭酒府的夫人好好说道说道——”
“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一出,李素织便不得不坐在椅子上,听她的话。
祭酒夫人说:“工部尚书的位子,不止我们盯着,其他人也盯着。你叫赵奕劝你父亲,那个软脚蟹退得快,却不知道审时度势。拉着一车货,上坡走了一半就快到顶了,这时候说要退,谁信?你说你不愿意出那笔钱,我只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话说。可有一样,你到底姓李,往后生了孩子得认府里是外祖家不是?不说你受了委屈,单说孩子要是受了欺负,谁替你出头?男人都是见一个爱一个,你就敢保准他就跳脱了男人本性?”
李素织背如玉松,不弯不曲,又好像脆若琉璃,一击即碎。听完了,她问:“夫人的意思是,有了这一次,日后便换你们相帮?”
“正是!”祭酒夫人是天生的生意人,很会循循善诱,“你不要以为我说的市侩,仔细想想并不亏。如今赵奕在锦衣卫当值,离圣上很近,一句话顶别人十句,或者还不止。你让他进言一句,你父亲的位子就稳了。算起来,是用之后必然要厌弃你的男人换一个必然会帮你的家族的前程,你说上算不上算?”
李素织悄悄看起双耳炉里冒出的一圈圈白烟,眨眼也慢了许多,眼瞳里写满了淡漠,“可我总是想起,当初您想促成的是另一桩婚事。”
祭酒夫人喉处像被人用刀划了一口,顿了一下,愤愤不平道,“你果然还是记恨!难道我们当初不是为人所逼?”
李素织又问:“那下聘之礼呢?”
初嫁去侯府,她没想着长久,一直都在厘清她与赵奕的账。祭酒府的人对聘礼之数却总是讳莫如深。若不是宣平侯府还存了一套礼单,她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祭酒夫人躲开她的眼,有些恼羞成怒,“过去的事还提起来做什么?不愿意帮就算了,还想拿腌臜东西糊我脸上不成!你如今别太得意,一味信男人的鬼话!打量我不知道么?秦明珠打着灯笼满京城给赵奕寻摸贵妾呢!”
“我知道。”李素织不自知地捏紧了袖中手帕,声音却还平静。
“你知道你还……”祭酒夫人话说到一半,看她脸上并没有什么在乎的样子,知道了什么,恍然大悟后冷冷笑道,“果然是我养出来的。冷心冷肺,对你多好都捂不暖。当初若知道你这样,就该……”
正说着,自鸣钟敲响了,沉沉敲了十一下,正正好入了三更。
祭酒夫人顿时觉得寒气耸动,没把这句话再往下说,收了些怒火,只叫她再考虑考虑。
李素织笑了一下,眼里却无半分波动,说话声很轻,“夜深了,夫人有恙在身,早些安置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