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奼传 第1章 入世

说某朝某代，某州地头，有一处关口，叫做陈塘关。陈塘关上遏猛水，下导百流，正处一个非常关要的所在。各式各样的人，十代百代地受其恩惠，最终又反哺回去。天长日久，将陈塘关养成了一个鱼米丰盛的宝地。

陈塘关的总兵，叫做李靖。李靖其人，非常勇武矫健。把陈塘关这一块地方，治理得很是井井有条。李靖娶了十二房小妾，各个貌美如花，心质温婉；然而感情最为深厚的，仍是正室妻子。

李靖的夫人姓殷，为在家中排行第十，所以大家叫她殷十娘。十娘自小就被父母教养得很好。从她未出阁的时候开始，就是一个知书达礼的姑娘。闺房里，《女训》《女诫》这样的经典，一排排地摆在博古架上。许多教女人做人的道理，把她养育成一个贞洁的好女儿家。

殷十娘虽然每天身处闺阁之中，但内心是非常向往外面的世界的。殷府里外进出的侍女小厮的嘴里说一个个字，就那样在少年十娘的心中绽放成一个个光怪陆离的神话。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殷十娘并不知道。

但是，就那么一个念头，深深地种进心里：

我要出去！

就那么一夜，趁着四周家丁都昏昏欲睡，殷十娘打扮成一个男子模样，悄悄翻出墙去。那晚月亮真的好大啊，照得满树花如雪浪般的白。

此时，少年李靖正好骑马路过。

最是凝眸无限意,似曾相识在前生。

少年时的殷十娘与李靖，就这么结识了。一段好缘分，长大后终于修成善果。

好女儿做了人家的夫人，便是好妻子。再提及少年时候的事，殷十娘只低头一笑：当年不懂事，做了个泼皮姑娘。不许再提了！

殷十娘与李靖感情非常和睦恩爱，生了三个孩子。一个叫金吒，这是大哥；另一个叫木吒，这是二哥。两个儿子兄友弟恭，有礼有节，很是良善。然而，殷十娘肚中的胎儿，性情却十分恶劣。

殷十娘刚怀它时，呕吐不止，整日整夜地向外唾胃水胆汁。若是说孕妇怀胎都是这样辛苦，也勉强论得过去。但是，这个孩子，已经在娘胎里呆了三载五月零二十九天，仍未出生。而且，在这些日子里，殷十娘的确是做出了不少的反常行径。

她从前每日都只在内室静坐，除非事发突然，极少出门见人。尽管出门，也是戴好帷帽，把美丽的容貌，轻轻地关进白纱帘里，不愿给别人看去。然而怀胎以后，却常常会像犯了疯病一般，在庭院里面大吵大闹。上树掏鸟窝，下水折莲蓬，都是常事。玩累了，就像个孩子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哈哈地大笑。浑身的衣服，又是勾丝、又是抽线，总之，折腾得破破烂烂，真是不堪一看。

而且，她一犯这样的疯病，气力就大得很恐怖，活像一头山上下来的猛虎。呀，想必猛虎见了她，都要绕了道来走。她发疯时，府里二十来号年轻伙计赶来，都难以掣制她一个。那四肢总是胡乱挣扎，像怒极的大浪，一股接着一股，将伙计们接连地打翻在地。大家只好向李靖禀报，用链子把她栓了起来。

那一夜真是很可怕。李靖府中上下，男女老少，一齐出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锵啷啷啷，一并对准殷十娘。天上一点寒光，映在众人手中。殷十娘的两只眼，就像夜里蹲伏的兽眼，在刀兵磨光的刃上左闪右闪，忽然高高地跳起，像山鹰入云一般，直直地跃向天上，又天星似的坠下，将庭中的空地，“轰”一声砸出一个巨坑。

一时间，石砖迸碎，从天上稀里哗啦地落下，仿佛狂风骤雨一般。家丁们害怕不已，纷纷躲到老远开外。这时候，人堆里挤出来一个很老的婆婆，慢慢向殷十娘那边走去。那个婆婆呢，好像早年死了女儿，之后就得了一些虚病，每天又是哭、又是笑，嘴里总是叽里咕噜地念着叫人听不懂的话，于是大家平时都不大理她。

众人每退一步，她就上前一步。再退一步，就再上前。众人退至墙角时，老婆婆正好走到大坑的中心。

殷十娘在那里跪着，衣裳破烂，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生了三个孩子以后，她浑身的精血几乎失尽了，越来越消瘦。跪在那里，好像一具骷髅。风一吹，披散的头发飘来荡去，看起来又很像是一股无处可归的游魂。

老婆婆走到殷十娘的面前，拖住她的胳臂，将她像个孩子一样地抱得很紧很紧：“傻孩子，娘在呢！不受苦了！”

殷十娘看一看她，怔在那里，最后终于放声嚎啕大哭起来。她哭得好像一头将死的牛啊！两只眼睛，像两个泉眼，一股一股地涌出泪来，仿佛永生永世也流不完。

李靖府上，有一个贴身侍候的小童，听说有耳报的神通。在这个时候，忽然听见她肚内一个声音，高声大叫道：

“放我出去！我要杀了你们！”

那声音真是人再怎么撕心裂肺也喊不出来的。好像一个恶鬼受了火刑，浑身的血肉皮囊，最终被烤成一粒油渣，日日夜夜地在地府里尖啸。正是这样的声音，在杜十娘的肚子里回响；又像受了难的众生的哀嚎，在一片死寂的天地间回荡。

有一天，殷十娘正在睡觉。夜半的时候，忽然醒来了，浑身觳觫发冷。又听窗外墙角下，有个什么东西，呜呜地哭。听了一会儿，原来是一阵风，沿着窗隙，正吹进屋里来。于是下了拔步床，要去把窗户掩好。远远地看着窗外，黑漆漆一片，没有什么异样。然而走近一些，似乎闪过一点红光。凑近一看，吓个半死。

那黑漆漆的，原来是一条大蛇的眼珠子，把整个窗户，都占得密不透风。只有窗框边角地方，露出一点蛇鳞的样子。而那一点红光，正是屋里点的油灯，照在那条蛇的眼里，从而泛出来的一点颜色。

殷十娘怕得腿软，一时跪在地上。朝周围急忙望去，四处的侍女侍卫，竟然一个都不在。于是只好一边双手合十，不住地向那大蛇拜去，一边口里念着：“大蛇呀大蛇，你我无怨又无仇，我不害你，你也不要害我……若是前生恩怨，今日结果，要杀要剐，也请冲着我来，我腹内胎儿尚未诞生，且留它一命……”

那大蛇很有灵性，仿佛听懂了她说的话，迤逦着走开了。殷十娘劫后余生，发现自己浑身冷汗直冒，将衣裳都打得湿透，如同才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过一会儿，又见窗外光芒大作，将整片夜空照得明亮如昼。殷十娘不禁将两眼紧闭。再睁开眼时，只看见眼前一位高大女子，相貌威武美丽，人首蛇身，俨然神仙模样。

惊惧中，只听那女子说：“我是女娲。今天特来赐你一子，请殷群秀接旨。”

殷群秀是殷十娘仍待字闺中时，父母取的小名。殷十娘心想，她的名字，天知地知，父知母知，夫知妇知，除此以外，无人再知。眼前这位，确定是女娲娘娘无疑了。于是，两膝下跪，说道：“小女接旨。”

女娲两手一挥，一行复一行的金字，飞瀑一般地凭空而流。又将那些金字，从头到尾地宣读一遍。话毕，两手一挥，金字灰飞烟灭，一枚五彩剔透的宝石，从她袖中徐徐地飞出，将昏红的内室，照得斑驳陆离。

不等殷十娘开口谢过，女娲便厉喝一声：“灵珠子听命！去！”

那宝石便得令似的，飞镖一般，向殷十娘肚中疾冲而去。这时候殷十娘忽然感到腹中小儿猛地挣扎胡闹起来。又打又踢，又拉又扯，好似肚里生一个冰冷的千斤坠，要把她整个五脏六腑，都一整个地拽出来。

抬头看，早已不见女娲踪影。只听得肚里一阵力竭声嘶的怒喝：“放我出去！我要杀了你们！”

那腹中的胎儿，声音大如雷鸣。内室经它一喊，竟然狂震不止，如同天裂地坼。这时，窗外一道闪电劈砍而过，自天南至天北，将夜幕生生截作两半。随后一记炸雷，噼啪响彻天际。

“放我出去！我要杀了你们！”

殷十娘大叫而起，伸手一探，热汗冷汗，额上齐聚一堂。身旁两个陪嫁侍女，见夫人夜中惊醒，上前问候。

其中一个叫小红的，见到自家的姑娘，满脸被折磨得惨白，实在心疼得不得了，当即哀哭道：“夫人！您做了什么噩梦，和小红说一说，好不好？”却被一把推倒在地。满架子的瓶儿盘儿、杯儿盏儿，稀里哗啦，摔个粉碎。翻身起来，只见殷十娘急冲冲地向窗边走去。

刚到窗边，大雨倾盆而下。

殷十娘倒地不起。

“夫人！”

“夫人！”

“不好啦，夫人破水啦！快去叫稳婆！”

“来人哪！来人哪！”

一时风雨大作，电闪雷鸣。人来人往，鸡飞狗跳。就在这风声雨声、雷声人声、鸡声狗声，一片杂乱倾轧时，一个念头，低低地从殷十娘肚中钻出，无声充斥着内室的每个角落：

放我出去！

我要杀了你们！

夜半子时，满屋惊叫。

殷十娘怀胎三载又六月，李靖府上，终于又添新丁。

恭喜你看完第一章，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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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