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一定要留下这个男人吗,母亲?"白王问她;这个'男人',指的正是士兵自己,但他站在那,一动不动的,脸上的线条没有任何变化;她说是的。白王便离开了,去到池底,去取一具"身体",一张"床"。
"我不希望怠慢您。"他离开前,这样说,"我原先打算用您的一个侍卫...我想一定是有一两个的..."
蛇离开,蛇前来,从来没和士兵说一句话;他如今似乎不再认识他了,不用任何士兵在世上的任何头衔来唤醒一些关系,或者仍然愿意费力对他露出什么微笑。这一切同白王正在做的事相比显然都嫌得渺小。
"你还好吗,孩子?"
她问他,声音疲倦,担忧。他说是的。士兵走到走廊中去,将门轻掩上。日光正在倾斜,一阵阵林木和其间鸟雀的声音涌到他的耳朵里,他闭着的眼睛上,睫毛是颤抖的。他在那站着,许久,握剑的手已经麻木了,腿脚僵硬了,等来了风变换方向,从北方,带来一只鸟——他伸出手,不稳地,哆嗦着,将它腿上的信取下来,入魔,受蛊惑一样读着——那诚然像某种咒语,难道不是?一封信,读着,让他的手指抽搐而脑海中绽开红色,白色的花:我们在赢,在赢,在赢!他带回了一具完整的尸首,在群山间怒吼!他听见风中传来崩裂的隆隆声响,而他闭上眼,那向下俯冲的身体,那冲出地面的身体,就是他自己的...他看见黑色的巨塔落在海岸的群山上,石英都为恐惧滚落山崖...这信上浸着汗和血。当信飘落在地上,浸没在窗外雨水积攒的透明水潭上时,他不由得掩面,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孩子?"
她听见他的声音,走出来,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士兵握住她的手,说:"女神。"他的眼中涌出眼泪,嘴唇仓皇地碰着,说:"走吧。"他拉着她,向塔的边缘去,紧紧地攥着她,"走吧。"
她看着他的眼泪。"走吧。"士兵说道,"走吧,趁白王还没有回来——大人会赢的。您不要...不要这样。"
没有一滴水,比她这一刻的眼泪还让他感到——冰冷,刺穿了他的骨头——龙的骨头——刺进了他的心——龙的心。她对他微笑。
"孩子,孩子。"女神说,"别害怕。"
床——不久被拖上来,正在士兵和女神站子窗边时。白王,见了她们的样子,仍然维持着巨大,晶莹的白色身体,那蛇一样的唇,蛇一样的眼睛,组成一个特别的笑容,无法说出是人的模式,却仍然在笑着,笑着;它张口,长而蜷曲的舌头十分怪诞而特殊地弹着气流,说:"您被吓坏了,我看出来。"它的身后,拖着一具新鲜的尸体,仍然是龙的形状,看不出人本身的样貌;它那条蛇的尾巴,同快活动物的尾骨一样晃了晃。
"但您知道吗?"白王说;声音活跃而暗藏热情,对他本人来说自是罕见的,"你正见证一件了不起——最伟大的事业。"
她们于是进去了,跟在这条庞大,轻盈,如水的蛇身后。他又柔软,不引人注目地回到了原先的样子,身穿包裹头部的白色长袍,露出干净,洁白的脸,请女神坐在一张椅子上。"拿一张枕头来,士兵。"白王命令道;他的声音鲜少如此利落而干脆,他的手指也不曾显示出这一天的快捷和利落。他将刀具从包裹中拿出,一件件放在桌上,手指同坚硬的花瓣开合,弹弄这些银色刀刃的尖端,银鳞撞出隐含的乐声,谱消散在狂热的即兴中。
他让女神躺在这张枕头上。
"请您喝下这个。"他拿过杯子,将一杯无色的液体,交到手上,"这样,您就不痛——只会有点昏昏沉沉的。"
士兵站在房间的侧边;女神接过银杯,仰头喝尽了这液体,他听见水声,从天上...滴落湖底...她吞咽下沉沉的时间。士兵站在那,站在那具沉默,俯卧的尸体旁,被它的影子盖着。尸体的眼睛睁着,他看着它;它也望着他。
"我们可以开始了!"白王说,"您确定想要让这士兵在这里,母亲..."
她看向他。
"我要在这里。"他喉咙发涩地说,"我要在这。"
他几乎站不稳;他这么说时,就向前踉跄了一步。白王微笑,似嘲笑,又宽慰他的笨拙。他的手放在女神的膝盖上,然后,说:"请您张开腿。"她照做了,分开了双腿;他又忍不住轻笑。
"您太紧张了,母亲。"白王说,"这样不够。"他伸手,握住她的腰,将她向下一提,这动作让士兵想到屠户,对待一只待宰的牲畜,只见她的头陷进枕头中,头发散开,那椅子摇晃,发出声音;白王握着她的膝盖。他抬起她的袍子,又说:"请您□□。"
她瞧着他。
"...会怎么样呢?"她说。
"会怎么样?他重复道;他说得十分轻,像驱散一片靠近他的柳絮,"您会怎么样,是吗?一会,就好了...您会睡着..."
她的腿露在外面;衣服挤压在她的胸口;风十分寒冷。白王叫士兵来关窗。他经过她身边,不敢看她。
"再也没有任何烦恼了。"白王笑,"再也没有了,母亲。"
她摇摇头。
"我是说,孩子。"她轻声说,"这个世界,这世界会怎么样呢,这之后?你打算怎么用——这扇门呢?"
"啊。"他柔声叹息道,"您担心的是这个..."士兵的手碰到了窗棱,如此寒冷——乃至他发出一声短促惊呼,然而这声音,就像鸟的鸣叫一样,没有打扰任何事,说明的声音仍在继续,鳞已经在刀锋上,奏响着连续的乐曲,白王说道:"一切都会很美好的。"
他对她笑笑:"尸体上——会诞生出孩子。在人老死之后,他的尸体会孕育新的生命...我向您承诺,这比原先的轨迹要好上许多。您知道,原先,您——是永生承担繁育的职责的,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太重的惩罚,毫无疑问。但更有另一类群体,我想您可能之前不知道过,实际上,这件事早就存在了——比龙更早时,就有传闻,让我告诉您..."
手指碰到门。——很好。他赞叹道,门的状态很好。
女神抿着嘴唇。士兵没有回头。
"曾经,村庄,没有杀戮——几乎。偶有这样的事,也是特殊状态,像我现在要讲的这一件一样。我们的身体,每一个孩子,都是一样的,但总有,一千个中,或许有一两个,和众人是不一样的。他们有一道不完整的门:是的,我是说,他们既有门,又有——我们的器官。您知道的。"
"您喜欢他吗?"白王抬起头,看向她,说:"我猜您是喜欢的。您和他的感情非常好,我看出来。他是您最爱的儿子,您一定曾经多少从他身上,获得过快乐..."
"从门中,我们能获得快乐。"他没有等她回答,又飞快地接上,低下了头——他的手指没入门中,向上弯曲;士兵听见女神的声音,低下了头。"所以,据我所知,那些有着一道不完全门的——孩子,在幼年时就会受到一些特殊对待。他们很少活下来,后来,哺育者,一旦发现这样的孩子,甚至会主动将他们...溺死。很小的时候就会这样做,几乎没有拖延。但有些哺育者,不幸,也会伤害这样的孩子。"
"实际上。"他轻快,明亮地说,"母亲。这一类,有着门的男人,固然很少见了,尤其是在灾变之后。他们在灾变之前就很少见,虽然现在想来,我认为原先,倘若没有这灾难,这类人会变的越来越多,直到——这世界有我们,也有您。但它终究没有发生——这样的男人,您是知道一个的..."
她的眼角垂下,久久地看着他。
"是的,我知道一个。"她说。他笑着,接上了,为这个话中人辩护:"他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原谅他——他无法忍受这样的命运。如果他失败,去哺育,去生养的职责就是他的了——或者那时候,我们该叫他,她了,母亲?红色会变成花的颜色,鲜艳而柔美...他当然更愿意它是血的颜色。"
白王将耳朵贴在女神的肚子上。
"生养,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它会夺走时间。没什么比时间更贵重,您是知道的,"他轻声,像害怕吵醒什么一样,柔和地说,"当不生养的人在开拓,理解,创造这个世界的时候,生养的人被一种无可逃脱的矛盾命运束缚在自己的身体里,她们的时间被占用了,而她们孕育的生命,虽然可能创造,但这些创造终究和她们没有任何关系,而,由此,她们失去了尊重和——力量。"
他的手划过她的肚脐,划过她的腰:多么柔软。"多么柔软,母亲。"白王感叹道,"我不以力量服人,然而您却远比我脆弱。这都是为了能孕育生命..我为您的命运,感到十分遗憾...您可以想象吗?我那红色的兄弟,如果被这样的命运,如果千千万万个像他一样的人,都被这命运束缚在失去的时间和强加的柔软中,这世界有一半的生命,都要在愤怒和哀愁中度过了。我不希望这样。我想您也是不希望的..."
静了;寂静。有一会,没有声音。眼睛闭上了而身体僵硬,直到他,这白色的,聪慧的龙王发出一声喜悦,轻盈的惊呼:在这。"在这!"白王说,"我听到了——它在这。我听到了。"
心跳;无比微弱,但仍旧响起。
她闭上眼睛,眼泪滑落。"在这。"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指,在她的腹部画出一道乐谱一般的弧线,仿佛描摹这心跳的轨迹。"我听到了。"他说,"您的孩子,女神。"
窗边,那士兵终于忍不住,低下头,放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