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氏这一生,为妻为母,都与常人不同。
她不仅仅是李渊的妻子,更是他的老师与幕僚,是李家的明灯和支柱。
窦氏不是慈母,却努力为孩子做着打算,观音婢曾亲眼目睹她借着刘秀之事点拨李建成,见她费尽苦心为李元吉选择葛氏。
在临走前的前几天,她更是选择将观音婢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直到临终前最后一刻,这个一生清冷睿智的女人终于对着儿女一诉衷肠。
此时此刻,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都难掩悲色,哪怕是心中对窦氏颇有怨言的李元吉,在看到他的母亲闭眼的瞬间也泪流而下。观音婢顾不得哭泣,先扭过头去满脸担忧地紧紧盯着李世民。窦氏的手臂掉落在被褥里的那一刹那,李世民胸中浓厚的悲意差点让他撅过去。只见他满脸不可置信,身形摇摇欲坠,观音婢吓得赶紧扶着他,双双跪倒在窦氏床前。
观音婢觉得悲伤像海浪一样在身体里澎湃,可她知道这份难过不及世民心中的十分之一。这时候的李世民觉得自己就像天上的风筝断了线,惊慌失措、不敢相信、悲哀痛苦,这些情绪扑面而来,他仿佛只是一个无助的孩童,渐渐沉溺,不能呼吸。从此以后,生活哪怕再锦绣幸福,也有一个无法弥补的缺口。
屋内的哭泣声清晰地传出来,守在院中的姨娘们也纷纷跪下,用帕子捂着脸哭起来。薛红袖拿着个荷包放在鼻下,辛辣的味道一下子将她的眼泪冲了出来,她呜呜哭着,一边用白丝帕沾了沾眼角,一边垂下脸来,谁都没能看见的一丝笑容转瞬即逝。
星辰寥落,天际发青。
为过年准备的红灯笼换下 悉数变成白灯笼,白棚很快搭建了起来。李府内仆役们弓着腰来来往往,却一点脚步声也没有。
窦氏身份尊贵,丧礼自然得大肆操办,发讣告、设尸床、帷堂、沐浴、饭含。郑观音做主将宴席之事交给观音婢,自己负责接待前来吊唁之人。
哀乐阵阵,廊下的灯笼亮如白昼,身着一身孝服的观音婢正带着人穿过墨韵堂,前往大厨房去看看丧宴酒整治得如何了,她单薄的身形衬得衣裳宽大极了,素着一张脸,青丝整齐的束在背后,未着一件首饰。她的脸色很不好,眼底下带着淡淡的青色。
观音婢脚下走得飞快,嘴里还在不停地吩咐莲荷水仙,只是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一会儿你们要仔细跟那些厨娘婆子们交代,席面不能有汤菜和粉丝之类的菜肴,菜品数目必须为单数。”这都是丧宴的讲究。
莲荷和水仙都非常心疼她,连忙道:“这些事厨下那些人都该清楚,少夫人您歇歇嗓子吧。”
观音婢合上嘴,片刻之后突然又想到什么,脸上的眼泪滚滚而落,道:“记得加一道羊肉袋。”乌鸦反哺,羊羔跪乳,她希望窦氏在天之灵可以看到世民的拳拳孝心。
待观音婢回到灵堂时,大老远便听到男子的痛哭之声。她快步走到门口,看到身穿用生麻布制成的孝服,头戴麻冠,脚着菅履,手持竹杖的李世民正和同样装扮的李建成抱头痛哭,李玄霸也趴在他二哥背上哭得喘不过气来,李元吉则跪在另一边,低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观音婢眼眶一热,她捂着嘴转过身走了几步,直到一处角落才低低的哭出声来。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听到世民的哭声,她就悲伤得难以自持。
“二少夫人请节哀。”一道疲惫又苍老的声音响起。
观音婢回过头来,面前是一夜间发色如雪的汪嬷嬷,她指着汪嬷嬷的头惊道:“嬷嬷,你的头发……”
汪嬷嬷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并不在意,她道:“二少夫人,请您节哀。夫人还有件事情托付给您。”
观音婢掏出帕子擦了擦眼泪,道:“嬷嬷请讲。”
汪嬷嬷躬身道:“夫人请您一定要看顾好四少夫人。”
四少夫人,不就是宜阳公主吗?想到宜阳公主还在软禁中,观音婢问:“嬷嬷,娘亲她说的是“看好”,还是“看顾好”?”
汪嬷嬷久久凝望着观音婢,道:“二少夫人一向聪慧,你自个儿细细体会其中深意吧。”观音婢回想起种种,突然恍然大悟,看来窦氏对于无辜的宜阳公主有了一丝怜惜之心,不知是因为可怜她的境遇,还是因为她腹中的孩子。
七日之后,窦氏的棺木被送到净因寺,说是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送回陇西老家安葬。此后几天时间里,李世民像一只突然折掉翅膀的大鸟,茶饭不思的他将自己关在书房内,在无边的悲痛中缅怀着。
看到他伤心至此,观音婢心里也不好过,这日衣着素净的她端着一碗熬出米油的浓稠白粥和几碟子小菜,来到李世民的书房外。
她敲了敲门,并没有人应。
清风和朗月也被关在屋外,远远候着。
待她推开书房的门,就看到李世民躲在阴暗处,孤零零地坐在地上,脸上胡子拉碴,颓废不已。他看到观音婢进来,连忙揉了一把自己的脸,讪讪站起来小声道:“我没事。”
看着他对着自己强打起精神的样子,观音婢一阵心酸,她将粥和小菜放在案几上,凝望着他,道:“世民,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也不知道该安慰你才好。”
观音婢脸上藏不住的关心和心疼让李世民原本无精打采的星目又湿润了,他别过头去哽咽道:“我没想到,她就这样去了,她还没能看到她的夫君她的孩子坐在含元殿龙椅上的样子。”含元殿乃天子大朝之所。
观音婢走过去,捧起李世民的脸庞,为他擦拭着眼角的泪水,温柔如水道:“世民,等那一天到来,娘亲一定会看到的。她不是曾说,你是最像她的孩子吗?你就是她留在人间的印记啊。你无比闪耀,她就会被人铭记。你完成她的夙愿,她就会在天上安息。”
李世民听完她的话,久久没有言语。
没有等到回音的观音婢掏出手帕塞到李世民手里,道:“你是不是还想静一静?那我等会儿再来。”
李世民一把抱住她,带着浓厚的鼻音道:“你不要走!我唯一想要的,就是你在我的身边。”他紧紧抱着她,将下巴抵住她的发顶,像猛兽一样时而嘶吼时而呜咽,尽情宣泄着内心远超负荷的悲伤和思念。观音婢这才感受到,他在灵堂的哭泣那般克制,如今才叫哭得昏天暗地,天地同悲。
观音婢也掉泪了,待两人情绪都平息后,方才携手回房。
一回到正房,就看到小婢女们正争先恐后和莲荷水仙说着什么,水仙听完神色愤愤,见到她和李世民的身影,忙上前告状道:“少夫人,公子,四公子给国公大人后院那位薛姨娘送了重礼。”
李世民闻言脸色一下就变了,眼神像刀锋一样锐利。
小婢女们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还在叽叽喳喳补充:“四公子还将薛姨娘的弟弟接到了听雪院。”
“好像叫薛果。”
李世民忍无可忍道:“娘亲这才刚走几天,他就向爹爹后院的妇人献起了殷勤,老四他到底有没有心!”他愤怒的语气将小婢女们惊得像乱飞的雀鸟,纷纷向四面八方逃窜而去。
观音婢拍了拍着他的背,道:“宜阳公主已成弃子,看来四弟以后准备借薛红袖之力。” 兄弟之争在世家贵族里并不少见,只是这个时间段李元吉将主意打到李渊的后院,未免太过薄凉。
莲荷躬身将手中的一叠小纸条双手递给观音婢,道:“就少夫人出去这一会儿,杨氏米行传了好几封信来。”
观音婢展开一一看过,然后一股脑儿塞到李世民手里,道:“都是和募兵有关的事,我让樊大志帮咱们打听打听,并州周围可有其他地方能募来兵,他说了几个城的名字,离并州都不远,这几个城的太守要么无心政务,要么能力不济,都有机可趁。”
李世民瞬间有了兴趣,一扫颓废之色,仔细琢磨了起来,道:“顺德叔也曾建议我双管齐下,一边在并州境内募兵,一边派人去其他地方看看能否捡漏。”
观音婢满眼温柔看着他,虽然依旧一脸胡须凌乱的样子,却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不禁微微一笑。
听雪院里,薛果正捧着一副印章给李元吉看,这印章设计得极其精巧,上面印着“元吉”二字,可看起来却像个“唐”字。
薛果点头哈腰道:“公子请看,您的名字合起来就是一个“唐”字,此乃天意,将来这唐国公的爵位必然是您的。四公子天命如此,谁也改变不了。”
李元吉拿起印章满意地点点头,又对着薛果嗤笑了一下道:“你眼界可真小,一个国公就满足了。”
薛果立刻阿臾道:“小人目光短浅,哪能和公子您相比。”
李元吉把玩着印章,心中暗暗思量,他觉得李家若是没有李世民,他和李建成都是元配嫡子,李建成只是个厚道的老好人,凭着他李元吉的本事,想取代大哥的位置简直就是易如反掌的事。
李元吉招了招手,叫薛果侧耳过来,道:“你姐那里,都嘱咐过了?”
薛果满脸谄笑,道:“四公子放心,我姐心里明白着呢,她能有福气伺候国公还不是因为公子您的赏识,您放一百二十个心,她一定会坚定不移站在您这边。我姐还说,国公大人可宠她了,虽然因为妻孝没能多去看她,暗地里也赏了好几回银子布料,叫我姐别亏着自己。”
李元吉走到窗前,洋洋得意道:“李世民不是最喜欢让娘亲吹枕头风吗?如今爹爹最宠爱的女人是我们这边的,这下我倒要看看,他李世民还有哪些招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