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琰眯了眯眼睛,觉得从叶缝中漏下来的阳光有些太过刺眼了。他用宽袖轻轻扫了下地,将四下的枯叶铺的严实了些,一来二去淡蓝的宽袖上沾了点暗灰的尘土。他倒是不介意。还颇为大方的又拢了拢枯叶,拢出两团蒲团一样的叶堆。不甚在意的一屁股坐下,还拍了拍地示意蔺惘然跟他一起。
蔺惘然也不跟他客气,单手撑了下地,也落在了那团枯叶堆上。她腿上有伤,不能盘腿而坐,就绷直了两条腿坐着,不一会儿内里的裤脚上就沾了灰泥。
“这把写了高知棋名字的长生锁做工还颇为精致,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手笔。这银质也是亮泽优渥,不错不错。”
蔺惘然伸了伸脖子,瞧了眼公孙琰手上的银锁,看不出什么优渥来,于是悻悻的缩了脖子,没什么感情的拂去了衣衫上新落的枯叶。
“干嘛?”公孙琰笑眯眯的撞了下她的肩膀,“不懂我教你啊,你看。”说着还很潇洒的把长生锁在手上上下掂量了几下,最后还抛了抛丢进了蔺惘然的怀里,“这长生锁,银质非常的亮。一是拿着长生锁的人对其保护有加,二来工匠的打磨技艺非常高超。再来,你看之上的高知棋三个字刻面也是非常干净,没有凹凹凸凸的,也体现了这工匠确实厉害。第三,你瞧这银质分量还不轻,分毫不见吝啬。”
蔺惘然点了点头,没把他叽叽咕咕的一通夸放在心上。她舞刀弄枪惯了,对于那些金银首饰压根儿没什么了解,虽说不至于完全没兴趣吧。那如若毫厘的兴趣也是寥寥。
“你觉得落在此地的银锁可能证明高知棋便是高家妖乱的罪魁祸首?”
公孙琰的声音飘飘然然的落进她耳朵里,她细细想了想,咂摸出了点意味深长的意思。
高知棋的银锁落在这儿,其实最多也是个侧证,毕竟他们谁都没有亲眼看见高知棋曾经出现在这片林子里。既不能证明,那对于高知棋而言,也有百句千句供他狡辩。由是这银锁最多只能印证这妖乱与高知棋有些关系,可其中究竟是什么关系,就不得而知了。
蔺惘然摇了摇头,算是回应了公孙琰的问题,没把心里那些曲曲绕绕的想法倒出去。
市井里声音略有些嘈杂,各色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路角卖包子的罗大娘搓了搓手,挂着慈眉善目的笑脸,从蒸笼里夹了几个白包子,放在薄薄的油纸里,映出了点点的油花。
罗大娘搓了搓有些微肿的手,将两三个白包子递了出去,“姑娘,我这包子是这小城里最正宗的,您尝尝保证还想来第二次。”
妇人憨态可掬的笑了笑,她的肩膀有些垮,一打眼便看得出,是饱经生活风霜的穷苦人。买包子的白衣女子轻轻点了点头,带着薄纱的斗笠被风拂起了一个角,露出里面瓷白的面容来。女子矜持的欠了欠身子,没留旁的话,就这么径直走了出去。
女人身边没什么丫鬟伺候,独身一人,在这嘈杂的小街上显得有些突兀。一个不长眼的醉鬼踉踉跄跄的从前面晃来,女人皱了皱眉,侧身避开了他。可那醉鬼的步子实在是恼人,悠悠晃了几下,一下撞上了那个轻飘飘的女人。
“谁啊!这么不长眼睛!”醉鬼梗着红脖子,对着大街就是一通乱喊。
女人身子踉跄了几下,有些软弱的瑟缩在一旁,轻飘飘的念出了些软话,“对不住公子,奴家并非有意冲撞的。”
那醉鬼哪里听得这么轻飘飘的软音,立马酥了心肠,就见他不怀好意的勾了勾嘴角,动手动脚的把手粘在了女人雪白的长袖之上。
“姑娘,你撞得我心肝肠肺都好难受,姑娘不赔我些什么吗?”
醉鬼贼眉鼠眼的一贴,像是拿准了这种柔弱的女人不敢在大街上伸张。谁知斗笠中的女人嫣然一笑,轻轻的软音又冲进了醉鬼的心里。女人抬起一边的手,瓷白的手腕在白衣的迎合之下更为精致。女人的手软弱无骨,柔和的覆上了醉鬼的手,软软的拂了几下,竟成功将醉鬼的手拨了开。
等那街头醉鬼反应过来,那白衣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阵淡淡的幽香。那醉鬼伸头探了探,没在街上瞧见半分白色的身影。突然,他觉得手上一片酸麻,有些疑惑的低头去瞧。谁知那手上竟是怪纹密布,还隐隐泛着一层黑气。心里的恐惧一下子冲上了喉头,他刚想张口叫喊,就觉得什么东西勒住了他的喉咙,几乎是瞬间,口中的空气被席卷一空,醉鬼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最终,他抓着自己的脖子,没什么生气的倒了下去。
“啊!这人怎么了?死在街上了?”
看着死去的醉鬼,街上的闲人们瞬间就得了话头,纷纷涌了过来。
“这人身上怎么一股骚味,难闻的紧。”
“别是叫狐狸精勾了魂吧。”
“哈哈哈哈,说不定呢。”
女人步子款款,嘴角带了点若有似无的笑意。突然,街角传来一阵轻响,一个身影撞入了白衣女人的眼帘。
女人轻轻侧了下头,微微撩起长纱的一角,露出里面精致的容颜。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唇红齿白,漂亮的薄唇上覆了一层胭脂,脸上点着胭红,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闪动很是漂亮。
街角的身影向前走了几步,就这短短的几个步子,已经显出了病中人的羸弱。那身影与女人保持了些许距离,有些苍白的在黑暗中咳了几声。
“当街杀人,你不怕他们找到吗”
黑暗中的影子率先开了口。
白衣女人轻轻笑了下,完全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他自己要把脖子往刀上撞,那可由不得我。”
“行事需谨慎。”
白衣女人轻蔑的“哼”了一声,微微偏了身子,“那你呢,府中打点的如何”
“一切妥当,只要他们抓住我放出去的线,离成功也就不远了。”
女人点了点头,眼睛眨了几下,透出几分纯真的可怖,“那你也莫忘了许我们的东西。”
这回轮到黑暗中的影子轻笑一声,轻飘飘的,像是细细密密的针,直扎人的骨髓,“白银千两我已备好。此外,这些年我多方打听蚀心珠的下落,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你猜如何”
白衣女人的眼睛亮了亮,微微扬了眼皮,示意那影子继续说。
“呵。我本想待我们事成之后再派人去取,谁知老天如此厚待我们,如今这蚀心珠就在高府之中。等我们成事,我必然双手奉上。”
漆黑的角落传出了一阵女人的轻笑。
蔺惘然学着公孙琰的样儿抛了抛手中的银锁,掂量了几下,继续抛着玩。她是习武之人,抛接这种小玩意儿本就是最最简单的事情,她若是使了力气抛到三层楼高也能稳稳的接住。只是如今眼下无事,她也就拿着打磨时间。
她一手还揪着公孙琰的衣袖,以方便她在他手心写写画画。只是这拉衣袖的姿势落在路人眼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刚及笄的未出阁姑娘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跟一个翩翩少年拉拉扯扯实在是有伤风化,因此行人不少停足注目,发出几声轻轻的哀叹。
公孙琰听到不知是今日第几个“世风日下”的时候,终于是挂不住脸了。他有些纠结的看着旁边比自己矮了些许的小姑娘,不由有些惆怅。寒冰阁估计真是什么仙气飘飘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仙阁,这小姑娘对于男女的理解估计只停留在授受不亲,没进阶到拉衣袖也不怎么好的层面上。
“惘然妹妹,你再在大街上揪着我,我真得娶你回家了。”
蔺惘然听到“娶”这个字顿时如临大敌,一把撒手,弹到几米之外,隔了半条街跟公孙琰大眼瞪小眼了片刻。要是她手里有剑估计早就长剑出鞘,跟公孙琰掰扯掰扯了。
……
“好了,金器行到了,我们进去问问吧。”
公孙琰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十分之尴尬。
金器行外面立了两个木招牌,写了一副帘子,文绉绉的字还用的古体书写,铺面而来的文酸味。向来对文字没什么感触的蔺姑娘,高深的将手背在身后,跟着公孙琰走进了这金器行。
里面各色金银首饰排布妥当,里面薄薄的布帘之后可以隐隐听见敲打金银器的声音。她是习武之人,目视极好,轻轻一撇便可以看见那打金银器的工匠手臂粗壮,一看就是常年累月积淀下来的。
公孙琰不知哪儿又变了件衣服,干净的蓝色铺在布面上,长衫下摆还勾了几圈金线,做工十分精细。深蓝的腰带整齐的挂在腰上,腰带中间还坠了一个温润的软玉。腰带侧面坠着一排东西,蔺惘然粗略看了几下,大致是些香包啊,玉坠啊之类的追逐风雅的东西,只是其中一个白色的玉球瞧着怪怪的,没什么繁杂的做工,就这么干干净净的一个球。整体乍一看很像贵胄的高门公子。
蔺惘然退到旁边拍了拍已经染上泥的浅绿色衣衫,突然佩服起陈烨生和公孙琰这种到哪都得捯饬的像模像样的假君子。果然,果然,颇为不易啊。
金器行的掌柜一看他气度不凡,商人的逐利之态尽显无疑,他摸了摸留下来的山羊胡,带着克制的笑容,上前一步行了个简单的江湖礼。
“公子想在我们这儿买什么咱们小店是这城里最大的金器行,咱们的工匠师傅可是盛安城里来的,那可是我们熹朝的王都啊!保证簪子首饰,金银碗筷都能打得出来包你满意。”
蔺惘然躲在一边看热闹,心里却是觉得这老板颇为好笑。公孙琰一身蓝衫宽袖的,衣制还轻薄飘逸,一看就是南边的手笔。北边大漠戈壁的,多的装扮都是束袖束腰,为的就是骑马行路方便。这老板大口大口的提熹朝盛安城,也不怕踩了客人的逆鳞。
所幸公孙琰走南闯北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只是继续把他的戏给演完。他侧了身子,背着光,将手里的银锁拾了出来,在老板面前晃了晃。
那商人的脸色顿时有些呆滞,疑惑的抬头看公孙琰,“公子这是何意啊”
公孙琰笑了笑,还特意挂了张不怀好意的坏人脸,看得角落里的蔺惘然差点噗嗤笑出来。
“掌柜的瞧仔细了,这银锁可是出自这里”
“这……”掌柜为难的缩了缩脖子,眼珠子“滴流”转了几圈,突然眼前银光一闪,一块沉甸甸的银饼就落在了他眼前。瞬间,那掌柜就舔着脸笑了笑,很是讨好的样子,“公子,我们这儿做的银器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也记不太清。”
“呦,这高府二少爷的银锁也不记得了”
掌柜“呵呵”笑了几声,不漏深色的将银饼收进自己的手里,“我帮公子问问这后面的工匠,等着等着。”
话音一落,那掌柜就退着步子,进了里间,留公孙琰一个人站在店中潇洒的扇扇子。
公孙琰轻轻偏了偏头,给隐在角落里的蔺惘然递了个眼神。下一秒角落中身影微动,蔺惘然脚点“落叶”,翻身落在了房梁之上。她身子轻又瘦小,微微猫着身子就可以完全隐在梁上。这金银行的主店和后室公用一根主梁,蔺惘然轻轻挪了位置便落在了这后室之上。这里间融铁打金的,温度颇高,蔺惘然觉得不舒服,不动声色的解开了束袖的绳子,把袖子挽上露出一截手臂。
她这梁上君子当的颇为自在,底下的人半分察觉都没有。那长胡子的掌柜拿着银锁在工匠中转了一圈,大概是问这银锁所出。
“所以你们认得这银锁是谁打的”
一个胖身工匠点了点头,操着口北方口音,含含糊糊的讲了句什么,蔺惘然摸了个大概意思。说是,这银锁是他打的,当时是周娘子来取的,因该是高知棋的没错。
听完她也不多留梁上,翻身下去,几个浅浅的点足落在了金银行的外面。她随便在外面找了个糖水铺子,背着手,摆出那副高深莫测的女侠样儿,轻点了铺子外面挂的菜点,找了把长椅,百无聊赖的等着公孙琰出去。
大约过了一炷香,公孙琰才背着手从铺子里走出来。临走还装出一副愤恨不平的样子,甩了把衣袖,大步走到了对面的糖水铺子。
“大抵跟我想的差不多,那掌柜到最后都是一问三不知,没把话说明。也是,这城中各铺都受高家庇佑,不会搅这浑水的。你呢,探的如何。”
蔺惘然忙着埋头喝酒酿圆子呢,听到他的话,只是抬了抬眼皮,脸还是埋在碗里,“咕噜咕噜”把剩下的糖水喝完了,才肯把头抬起来。
她手指捻了点水,在木桌上找了块干净地方,开始写字。
周娘子所铸,确为高知棋所有。
公孙琰点了点头,看了眼已经空了碗的糖水,几不可闻的“啧”了一声,不由心里有些痒。
“那就是了,那日在林中与鹿妖会面的八成是高知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