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锋那冷脸经过这一糟生死共患难算是有些缓和,他有些不自然的瞥了眼被拽起来的蔺惘然,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头。
“周娘子。”他把眼神移回来定在远中那个苍白的女人身上。
周娘子的一身紫衫已经破败不堪,很是不得体,浑身上下都是青灰的痕迹。一张脸更是苍白如纸,修长的睫毛落在眼皮之上,随着眼睛的轻动微微闪了几下。四周的家丁守卫都视她为妖魔,皆青着一张脸从她身边绕过。
高老爷一家从内室里颤抖着走出来傻坐在台阶上,就这么楞楞的看着院中的女人。即使是二公子,那面黄肌瘦的青年就这么在台阶上干站着,没有任何悲喜的看着院中的可怜女人。
周娘子的身体微微瑟缩了下,慢慢的美人睁开她那双美目,那双眼睛依旧没有神采,透着死寂的黑。周娘子慢慢坐起身子,用她那双没有生气的眼睛环视了下四周,她看见了对她趋之若鹜的家丁,看见了对她冷眼旁观的高家,更是看见了对她的遭遇漠视至极的高知棋。
周娘子的嘴角上扬,显出了一个好生可怕的讥笑。她的肩膀都因讥笑而发抖,整个人像是狂风之中的绵软柳枝,难以自控的前后摇动。她笑的可怖,笑的骇人。最后周娘子抖着身子站起来,飘飘然然的向外院走,走两步就被自己那早已残破不堪的长衫拌一下跌在地上,而后又反复着爬起摔倒。
蔺惘然靠边站着,左手不自然的下垂,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竟是生出了些落寞的意味。她是小女儿家长到及笄,于山外的女子而言,恐怕都开始坐在闺中绣花等着出阁之日。由此才说天下的女子都有些许的早熟。可这情况放在蔺惘然身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寒冰阁被冰雪覆盖,那里的弟子根本不会被教导红尘里的情|事。女儿家的柔软心肠,她蔺惘然是断断不懂的。但不懂不代表不会动容,被亲生孩儿如此轻待,其中哀伤自然可窥。
她有些怅然的看着那疯癫的紫衫女子,又想起高老爷身边那位突然恢复春华的秦夫人。不由有些不解,这世间之人,莫非真的命由天断,不受自己操控吗。两朵人间富贵花,一朵常开不败,一朵暗自凋零。
可悲,可叹。
寒月高照,只留一地慌乱。高府经受了这一夜的冲击,总算是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这次的妖乱明显比之前几个月更为凶险,不仅妖物伤了人,更是操控了周娘子。
陈烨生和赵锋在高家的主室里跟高老爷他们吵吵个不休,那些南北募来的各色捉妖师已经被吓得走的走溜的溜,如今这大院子留下的也就他们师兄妹,赵锋和那位中年男子了。这也不是不可理解,这些南北的捉妖师来高家帮忙是图个人情,如今有了性命之虞又怎么可能继续留下,标准的乱世中的凉薄做派。
蔺惘然坐在高家主室的屋顶上,懒洋洋的换了个坐姿,她耳力极好,屋内的争执基本上能听个七七八八。大概就是高老爷一家人端着架子,一问三不知。她轻轻勾了勾嘴角,老阁主教过他们,无论是妖乱还是人患背后都是有共同点的,那就必有所图。妖怪不会吃饱了没事专挑一只软柿子捏,若是寻常吃人妖怪更是不肯专挑一家吃。所以说如此旷日持久的妖乱背后必有因由,而这因由出于哪,自然就是高家了。
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这高家经,从这两个夫人身上似乎就能窥得一丝端倪,可这潭水究竟多深,还得他们自己探,指望高家人自己吐估计是不可能了。
“蔺姑娘。”
蔺惘然皱了皱眉头,寻着声音向下看,就瞧见了那个杆子似的麻子脸,顿时心情不大好。她偏了偏头,装作视而不见。
“姑娘忙活一晚上了,想必是没吃饭。我给姑娘取了点厨房的膳食,姑娘吃吗”
吃的
蔺惘然眼睛一闪,小女儿心性完全被勾上来了,她睁着那双晶亮的眼睛,勾了勾嘴角。在吃的引诱下,她干脆单腿从屋顶上蹦下来。很有大侠风范的一抱胸,她本该睥睨一世的一垂眸,一睨眼,可奈何这杆子太高,她根本完不成这一系列高难度动作。最后她只能退而求其次的微一侧身,低垂着眼。
不过这杆子倒也好说话,没有被她高深莫测的样子搞的找不着北,反而是很上道的欠了欠身子,大跨了几步走到蔺惘然前面,领着她去买吃的了。蔺惘然背着手一步一跳的跟着他走,那模样真是不可谓不好笑。但这走着走着,她才瞧出此中不对的地方,这高府小室颇多,开始绕着绕着她还以为自己是在高府里打圈,可久了她便瞧出不对了。她莫名其妙的绕到了个小□□,四周漆黑不见五指,只能模模糊糊瞧出那杆子的背影。
这要是再不觉得不对,她就真成傻子了!
突然,她突然想到了那个她迷糊之时瞧见的收集姜黄色黏液的背影!她这是被人算计了!蔺惘然觉得后背立刻攀上一层细汗。这麻子脸藏得颇深,而今更是把她骗到这儿来,不知安得什么心。她心里警铃大作,因为涉世未深,有些本能的打鼓。这麻子脸莫不是想把他们仅剩的几个捉妖师逐个击破,也是,她现在断腿坏手的,一看就是最好搞死的那只软柿子。
蔺惘然咬了咬,决定要做个奋力反击的软柿子。她现在剑没了,之前凝出冰剑也是因为千钧一发之际撞出了大运。如今她手无兵刃只能凝力作刀,一刀砍在那麻子脸的脖子上。可奈何这兄弟实在是长得太高了,蔺惘然把胳膊伸的实在是不舒服,力气也减了几分。那麻子脸轻巧的侧了身,微一退步抬手握住蔺惘然的手腕,登徒子似的向上摸了三寸。蔺惘然被他整的浑身不自在,可浑身上下能攻击的手都被人压制了,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是气红了脸,在那瞎使力气。那麻子脸干脆蹬鼻子上脸,将那丑的惊天地泣鬼神的麻子脸往前一凑,另抬了一只手轻佻的划了下蔺惘然的鼻子。
......
她要杀了他!!!!!!!!!!!!!!!!!
“惘然妹妹,你是真的缺心眼儿还是假的缺心眼,你仔细瞧瞧我是谁?”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惊得蔺惘然是直接一哆嗦,就这么傻愣愣的看着这个丑的吓人的麻子脸。
麻子脸眯了眯眼睛心情很是愉悦,他轻巧的将蔺惘然的手放回她身侧。颇为潇洒的拔了头上的破木簪子,一头长发顺和的落了下来。一股山间的清冽香味直扑而来,蔺惘然忍不住多吸了几口,神情依旧是傻乎乎的看着他。麻子脸不紧不慢的把自己的头发束好,一半束起一半散下,再是慢悠悠的将手伸到耳后,眼睛眨也不眨的撕下一层人皮。那麻子瞬间无踪,露出一番清冷的眉眼来,只是这眉眼的主人没什么清冷的意味,笑眯眯的打量她。
蔺惘然满脸都是疑惑,硬生生瞧着这丑的惊人的麻子脸变成了公孙琰那张君子端方的样子,只是这君子塞在粗布的家丁服里不太好看。
“我说你这小姑娘反应也真慢,我屡次三番暗示你,你竟是什么也没发现,偏得叫我露个脸。”
蔺惘然这个人,在外人面前,为了不暴露失语的问题总是端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可换上熟识的人,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她保持着绯红的脸,手握成拳,一片恼羞成怒的样子。
公孙琰慌张的向后退,脸上依旧是带笑,“你想想,我第一次找你是不是个结巴?后来我同你说话可曾口齿不利过?这是一次。第二,我毫无保留告诉你高家的家秘,这天底下哪个下等家丁敢干这种事?其三,高家危急之事,我出言让你先攻母蛛,你可是听见了!”
他讲话的声音带着轻笑,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嘲笑意味,逼得蔺惘然脸又红了三分。她咬了咬牙很是气愤,气鼓鼓的把公孙琰的手拽了过来,用自己冰凉的指尖在他手心写画。
你怎么会在这儿?
“哝。” 公孙琰翘着腿,嘴里嚼着花生米,还很好心的把桌子上的糖油糍粑往蔺惘然那边推了些许。干完这些事,他才懒洋洋的从手心里丢出一个绿球。那绿球足有拳头那么大,砸的桌子都发出一声响,上面还带着灵光,看起来很是诡异。
蔺惘然皱了皱眉头,对于大半夜他被公孙琰拉着来酒馆寻吃食的行为很是不解。她就算再不懂人间事,基本的男女有别还是知道的,女儿家大晚上跟个男的来酒馆总归是不好的。但是这突然被丢出来的球却是完全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这上面的妖力有些熟悉,可相比于她印象里的弱了不少,只是羸弱的布在这个小球上。
她皱了皱眉头,用手指点了些茶水在酒馆的木桌上书写——那个妖怪婆婆的妖丹为何在你这儿
公孙琰抖了抖那条长腿,很是不羁,“你记得我们掉下山崖的时候是那妖怪婆婆的妖丹护着我们,我们才没死。这妖丹灵气散尽,而今已经没什么用了。可我们既然承了那妖怪婆婆的情,就是成了因果。这妖丹一路跟着我,就是要我还这果。于是我将你送回后,一路跟着妖丹到了高家,四处打听,由是想来估计是要我平高家之事。”
原来如此,蔺惘然点了点头,抬手托着下巴,嘴里没什么感情的嚼着一块糖油糍粑,没接公孙琰的话。
可这公孙琰像是几日里修成了通心之术,笑着眯了眯眼睛,抢了块儿蔺惘然的糍粑,“你这几日都在高家守着,自然是查不出什么因由。这妖患之来,必与高家的是非有关。我四处打听了圈儿,高家那点儿事,街坊邻里说的也就是那些,高家夫妇琴瑟和鸣,一双儿女更是承欢膝下,可不快活!你呢,你怎么看。”
蔺惘然嚼着糍粑,瞥了他一眼,刚想抬手写字,转念想到这长篇大论的讨论实在是不适合全部写下来,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拍了拍公孙琰的手又指了指自己的嘴,想要直接用口型交流。
“你说的因因果果我不懂。高家的内事我也不懂。我只知道,高家的两位娘子之间的关系很奇怪。但至不至于产生妖乱,我就不知道了。”
公孙琰很赞同的点了点头,“如今有三大未解。其一,那妖怪婆婆为何要救高家。其二,那两位娘子之间有何秘密。其三,那能使人衰老的妖物便是妖变的姜黄蜘蛛,那使人返童的又是什么妖物。”
蔺惘然沉着脸思考了片刻,最终诚实的摇了摇头。
“啊呀,小姑娘家家不要愁眉苦脸吗,反正高家的事处理不好卷铺盖走不就得了,不必烦忧不必烦忧,大不了我被这妖丹烦一辈子。”
嗯……她好像不能卷铺盖走人。
蔺惘然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不太客气的把袖子撩上去给他看,一片青黑暴露无疑。
……
公孙琰那张笑脸皮挂不住了,“刷”的一下把他的腿放回地上,拽过蔺惘然的手臂上下瞧了一番,脸色很是不好,“你个小姑娘长不长脑子,怎么拿手臂去接那怪物虫子的脚,你剑呢”
……
这还真是问到她心坎上了。
蔺惘然脸色更古怪了,不太情愿的动了动嘴——赵锋的凌水刃把我剑给劈了。
“赵锋!”
公孙琰一口茶呛进了喉咙里,只能爆发出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呛咳。他把那张清冷的脸都咳红了,满脸写满了尴尬,不自然的偏过头去。
“咳咳咳咳咳,你个小姑娘,连个剑都护不好。那赵锋也真是,怎么劈你的剑。等哥哥有空了,送你把好的。”
……
她不想讲话,只能闷头去吃那些糍粑。
“对了。”公孙琰恢复那张没脸没皮的笑颜,双手交在桌子上往前一凑,“你要不要跟我去后山玩玩黑灯瞎火,孤男寡女”
蔺惘然刚褪下去的红色,“唰”一下的反上来,这次不止少女的脸颊甚至连带这脖子都泛了淡淡的苹果红。她瞪大了眼睛看向笑眯眯的公孙琰,总觉得他哪哪都不怀好意,倏地从座位上弹起来,手和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一时间她只能用自己的左手搓右手。
……
这小姑娘还真好逗。
公孙琰捧着肚子就在那“哈哈”直笑,一点翩翩公子的风度都不要了。他那有些狭长的桃花眼眯在一起,带着笑意,到是褪了身上那清冽出尘的仙气,有点桃花儿意了。他挑了挑眉毛,拽着蔺惘然的手腕把她拉座下,就这么带着笑意看她。
“你怎么这么不禁逗啊。好了好了,不逗你了。那老婆婆跟高家肯定有关系,高家之难她可能知道些什么。如今没有什么线索,你这手上的伤也得治,不如回后山看看,看那老婆婆还有留下什么线索。”
蔺惘然脸上的薄红还没褪,她搓着手坐在椅子上,先是点了点头。后来越想越觉得公孙琰逗自己的事不能这么过去,那天大的脾气“噌”得一下窜上来简直是势不可挡。
公孙琰还在那嚼着嘴里的糍粑,就觉得耳边一阵冷风。他下意识的偏头一躲,这才看见蔺惘然手指并拢成掌状,刚才那下是她横劈下掌带出来的寒气。俗话说的好,能屈能伸才是君子,公孙琰立马抱头侧避,一点脾气也没有,舔着脸去看蔺惘然。那薄薄的唇角微微一动,没发出什么声音,但蔺惘然却是看懂了
小妹妹,我错了。
……
更气了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