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庆元三十二年到庆元三十五年,同样场景里,境遇却浑然不同。
胥采薇轻微凸起的喉咙滚动,本能退了半步,而后觉察到自己的怯意暗自恼恨,又收回这半步,抬眸对上沈行止的眼睛。
他不是记忆里的沈相,因为如今的沈行止畏首畏尾,自身难保。
可他也不是最初的九岁男孩儿,因为他不再自命不凡,指点江山。
终究是物是人非,将人变得面目全非。
青衫少年放下停留在唇上的手指,眉目含笑。
一旁不知何时出现的玄衣侍卫将油纸伞展开,遮在少年头顶。
胥采薇不解,晴空碧日,作甚打伞,难不成沈行止连阳光都受不得吗?
他盯着那伞面将少年的面容遮住,而伞下青衫衣角翻涌。
他要走了。
不知什么缘由,一种冲动让胥采薇做了件蠢事——
他追上沈行止,扯住那青衫一角,有些呼吸紊乱却一瞬不眨默不作声。
沈行止挑眉,神情嘲弄有之,怜悯有之,不过最多的是玩味。
胥采薇蓦地身子打了个冷颤,时隔三四年他竟然懂了几分那日沈行止宫宴夜的心情。
沈行止也许曾经对他是充满期盼的,或许贼子也会有几分真心?
“你…”
话才出口就不知要怎么继续。
他骗不了沈行止,谎言与借口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加可笑。没有预兆,竟然有了几丝愧疚如同泼到面前的水突然凝成了冰凌,胆战心惊。
贼子并没有难为他,甚至不曾过多说一句话,只在半夏伸手扶进马车撩开帘子时清浅道了一声:
“上来。”
其实贼子生的当真很好,胥采薇看过去,薄唇琼鼻,雪肤黛眉,鸦羽睫毛之下是一双溢满星辰的桃花目。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也无外乎百姓等对这欲壑难填,阴鸷狂浪的贼子多有怜惜。
“世家之间本就虚虚实实,陛下这次不过是寻你们问问话,多说只在王哲郭后身上。
要说旁的,也就是苏珈蓝我与太子间的处理了,这些不过是寻常事,你莫…”怕…
沈行止原本说的流畅,不过最后那个字她眼睛一转没说出口,毕竟她看着胥采薇不像能听进她话的人,既然如此,没必要说了后平白让人猜忌,心中腹诽假慈悲。
倒是胥采薇觉得莫名其妙,他莫什么?莫要捣乱吗?
“我没想捣乱。”就算是想了,他又能做什么?
“……”
完全是鸡同鸭讲,沈行止捞了一碟子红樱桃。
也不知这时节她从哪里买来的樱桃,胥采薇权当他是封口费了。捏了一颗咬开那一刻唇齿生津,是甜的。
看胥采薇吃得似乎有几分欢喜,那张脸不知他性别的看着也像是个清秀端庄的小姑娘。
这样的人,本能有一种光的温软。沈行止始终记得一点,他是为了自己才披了女装,戴了钗环。所以,自己对他是有责任的。
这就是沈行止,恶不会全恶,善也不会全善。你知她喜怒无常,却不知她处事是有底线的。
“姐姐为何这般不待见珩昱呢?”
“咳咳…咳咳…”
差点没被沈行止送走!
胥采薇涨红着脸,如同看怪物一般瞧着沈行止。
可少年素净的面容上,他看到的只有真心实意的真诚疑问。
“……”
胥采薇心中清楚沈行止知道自己是男子,那对于少年这样热忱胥采薇自然反感。
他只当他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喜好。
想着这一点,胥采薇吞咽下令他呛了喉咙的樱桃:“小相国又为何偏偏在意我呢?”
“自然是因为姐姐生的好看,也因为姐姐在珩昱眼中是个好拿捏的。”
少年浅笑,一派天真,言辞不忌。
又是被沈行止气死的一天。
胥采薇深呼吸,别过头:“你才是好拿捏的。”
“姐姐莫气,这不是知道姐姐不是好拿捏的,所以不再妄想了嘛。”十三岁的少年,尤其是沈行止这种唇红齿白,又有些弱不禁风显得文隽温润的少年最是戳人心窝。
胥采薇缓和了神色,其实心下在为逃过沈行止所问问题而侥幸。
他不知为何少年会将这句话问出口,但偏巧他没有理由去回。
说什么?
说自己活了一世了,二十四岁时被你一杯毒酒毒死?还是说你上辈子眼睛长在头顶上,一脸人人欠你的几座宅子的高深莫测?还是你杀人成瘾,弄权成痴,到了最后还打算在牢狱中和我“亲密接触”?
这无论是哪一点,胥采薇都说不出口。再者,就算他有脸面说出口,沈行止会信吗?
毕竟这都是沈行止没经历过的事情。
等等…
胥采薇突然睁大双眼,他发现了一个错误。
这些都是现在的沈行止没经历过的事情…
那他究竟怨恨妒忌的人是不是眼前的人?
咬紧牙关,胥采薇更不敢去看沈行止。
反观沈行止蹙眉好奇,上一秒还嫌弃她要死的人这一刻为什么连看都不敢看她了呢?
“姐姐?”
“我不是你姐姐!”几乎本能,胥采薇大喊。
少年并没有动怒,反倒颔首,抬手间藕臂漏出,揭开车帘一角。
“姐姐,胥府到了。”
半夏看到那个女装男子慌不择路,进入自己府门口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半夏确信,胥采薇是逃走的。
“东家讲了什么,胥采薇会这般失态?”
半夏坐到沈行止对面,少年正好拿了一颗红樱桃。
殷红的颜色衬的少年手指更加白皙:“无他,就是唤了句姐姐。”
“姐姐?”
一句姐姐又怎么会让人家失魂落魄?
沈行止自然看出半夏不信,于是又加了一句:“是他自己入了魇,如今大概是梦醒了吧。”
“……”
半夏听不懂,真的不懂。
今天来宫门口是东家听了胥采薇也被叫到宫中特意安排的,原也是,沈行止与苏珈蓝哪一个不是聪明人,怎么会需要提前通气。
思索再三,半夏也算是明白沈行止的用意。
这么大的场面,这样年岁的孩子,胥采薇不是沈行止怎么可能不生恐惧。
看来东家还是怜香惜玉的。
就是恐怕在胥采薇眼里不是什么好事。
“东家究竟是怎么看待胥采薇的?”
“半夏,你僭越了。”这不是一个下属该问的问题。
但半夏自诩是沈行止的臂膀,刀剑,他需要知道他的态度。
所以目光坚定不移,誓要得到个答案。
车厢内异常静谧,最终是少年叹息。
“他还,没有资格啊…”
沈行止不能用胥采薇,一则他们之间什么情义都没有,二则他们之间没有共同利益。
“那…”
“你的主子,只有我。”
“……”
“是。”
管他胥采薇如何,半夏听命的只有沈行止。
即便沈行止再用尽办法试图得到一个伴侣,就算他硬的不行来软的的苦心孤诣。于半夏来说,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也只有沈行止一个而已。
“回吧,接下来是没有心思让你去想这些有的没的的。”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