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竞忱对沈瑾舟的感情是特殊的,就好比他曾见到沈瑾舟的第一眼,那是一种见到宿敌的,刻入骨髓的,发自灵魂的颤栗。
他在兴奋。
难以言喻的兴奋。
他以为沈瑾舟对他也是一样的,从没想过对方可能会怀有别样的心思。
想到这楚竞忱就满头黑线,他是来添乱的,不是来给自己添堵的。
正准备离开,想了想又回头将人扶回无字碑上靠着。没多久他再次折返回来,万一沈瑾舟没喝断片,还记着他怎么办?几次抬手又放下,掌心灵力聚了又散。最后他抓了抓头发,在他耳边威胁道:“这次就当还你了,不许记得我来过,听到没!”
威胁完便走,但这次都没走多远,楚竞忱盘膝坐在了地上,就这么守了他半宿。
他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这荒郊野外的,醉成这样,被狼叼走了怎么办?怎么说他也为自己保全了尸身,就守他……一盏茶,对,就一盏茶!
皎白的月光洒落在沈瑾舟身上,楚竞忱不由多看了两眼。沈瑾舟外表看起来温润无害,在月光下更是出尘到不容侵犯,在容貌上挑不出一点瑕疵来。
楚竞忱看着看着,耳根逐渐发烫,干脆背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天蒙蒙亮时,楚竞忱重新回到了宁城。
沐霄还在李府抱着画卷睡得正香,这是把他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楚竞忱两手交叉,坐在一边走神。
不知过了多久,沐霄伸了个懒腰美滋滋地醒来。
一眼看到楚竞忱,脸上的笑又收了回去。
“你没去找仙君?你就是为了坑我除掉梦魇是不是?”
楚竞忱冷眼看他:“那你除掉了吗?”
沐霄挠了挠鼻子:“我就没见着人,这梦还只有一半,我拿什么进入第二重梦境。”
楚竞忱挑了挑眉:“你就没做什么美梦?”
“有啊,我梦到我在田边吃田鼠,一口一个,只要张着嘴,田鼠就排着队挨个往我嘴里跳。”说着还吧唧了两下嘴,意犹未尽道,“不过才一会儿就没了,我都没尝出味道来。”
“……”难怪梦魇不找他,等他美梦结束,梦魇就被他吞没了。
“诶?女鬼妹妹怎么变成仙君了?”
楚竞忱猛地抬头,就见沐霄摊开画卷啧啧称奇,“难道是趁我睡着掉包了?小子,是不是你?”
画卷中的自然不是沈瑾舟,却与沈瑾舟有七分神似。
它见楚竞忱看过来,十分挑衅地冲他勾了勾手指。
沐霄又开始大惊小怪:“诶诶诶,它也会动!”
楚竞忱压了一晚上的火气终于压不住了,从沐霄手中夺过画卷就往外走。
“你干嘛?”
“既然这是师尊交给我的历练,那自然就该我来解决。”
“可你不是说解决不了?”
“那是昨天。”
“……”被关在门外的沐霄碰了一鼻子灰。
昨日解决不了的事难道今日就行了?
楚竞忱随便进了间屋子,将画卷往地上一丢,便直接掐诀入梦。
流水声“哗哗”传来,楚竞忱甚至能感受到水滴溅到手上冰凉的触感。
他睁开眼,就见“沈瑾舟”端坐在瀑布下,身前摆放着个棋盘。
“听闻魔君棋艺精湛,不知可否与我对弈一局。”
他脸上带着假笑,就跟戴了层人皮丨面具一般,楚竞忱不动声色地在他对面坐下,冷酷道:“不,我是个臭棋篓子。”
“……”
几局下来,“沈瑾舟”坐不住了,险些对着楚竞忱破口大骂,但沈瑾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他只能忍着,忍到脸皮抽动,忍到额角青筋暴起。
他站起身:“我们还是去赏花吧。”
楚竞忱视线还落在棋盘上:“不,再下一局。”
“沈瑾舟”一挥袖,棋盘不见了,瀑布也不见了,他们出现在蓝色花海中。
楚竞忱手上还执着枚黑棋,望了眼看不到边际的花海,两指一抿捏碎了黑棋,黑色粉末随风飘散开来,很快整片花海被染成了墨色。
“沈瑾舟”脸上假笑凝固:“不想看花,那我……”
“被人吞噬的感觉如何?”楚竞忱打断道,“那走蛟傻是傻了些,但要吞掉你,也不过三分饱。”
说到这个梦魇更气了,从来没在梦境中这么无助过,白白被吞掉了几百年修为,还是自己送上门的!
这次说什么也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沈瑾舟”一双眼瞳翻白,主动将梦破坏掉,身影逐渐淡化:“既然你不想要这美梦,那便来找我吧,找不到,那就永远别出去了!”
随着他的消散,第一重梦境破裂。
楚竞忱出现在了一条热闹的街道上,人潮拥挤,很快将他挤到了卖糖人的摊贩前。那摊贩拿起了一串糖人,抬头时却变成了沈瑾舟的模样:“吃糖人吗?”
楚竞忱还没说话,又有一人抱住了他的手臂:“公子,来花月坊玩呀。”
他一扭头看到的还是沈瑾舟。
“公子,过来呀。”
“小公子来看看嘛!”
他身后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拉扯着他。
通通都是沈瑾舟的模样,通通都变作了他的声音。
楚竞忱深吸一口气,这个梦魇非死不可!
“都给我滚!否则,杀光你们。”
……
沐霄等了半晌,还是觉得不太妥,拿出通灵玉开始摇人。
但这次一向靠谱的沈仙君不知是不是不方便,并没有理会他。沐霄没法,只好求助于太初山。
太初山众长老听完还没什么表示,收到消息的弟子们已经奔走相告,那氛围简直比过年还热闹,人人都恨不得立即给女鬼妹妹上柱香。
议事堂内诡异而默契地沉默了一阵。
一名须发皆白的长老开口了:“怎么说也是沈师弟的徒弟,哪能真放任不管。”
“正是。”又有一长老道,“他还不足弱冠,顽劣些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沈师兄也是,就算是历练,怎么能找梦魇这般……这般……凶险的邪祟,也不怕自家徒弟真醒不过来了。”
众人又是你一言我一语的,完全忘了前几日是怎么向沈瑾舟告的状。
最后掌门武濉一锤定音:“那就派人把宁宸一接回来,找个医修先替他看看,至于梦魇,等沈师弟回来再行处置。”
沐霄怎么也没想到,太初山会派人把宁宸一接回去,看到来人都傻了眼。
“你们就不能派个精通梦魇之术的人来瞧瞧?这大老远的,回去有什么用?”
真是半句都不带委婉的。
三名外门修士都是笑呵呵的:“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上头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回太初山有什么不好的,别人想进还进不了呢。”
“梦魇画卷这东西实在罕见,没准咱掌门或是哪位长老想要收藏也不一定。”
沐霄:“……”
他只有一张嘴,说不过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宁宸一被抬走。
不看着又能怎么办,再怎么着他也不能向太初山的修士动手啊。
在回太初山的路上,楚竞忱已经来到了第六重梦境。
第六重的沈瑾舟只有一个。
无论是样貌神态都几乎与沈瑾舟一模一样。
在前五重见多了丑态百出的恶心玩意,这么一见,楚竞忱被晃了晃神。
杨柳枝随风轻轻摆动,沈瑾舟站在树下遥望着他。
楚竞忱提着剑一步步走了过去。
“楚竞忱。”在距离缩短到一丈时,沈瑾舟开口道,“你为何要骗我?”
美梦之中梦魇不可动手,却可以让人永远困死在梦境。所以要对付梦魇,只有一次机会。
“我骗你什么了?”楚竞忱抬起了剑,一剑刺入他胸膛,没有半分的犹豫。
“帕子……我给你的……”这次的沈瑾舟却没有立刻消失,手中攥着的帕子落了下来,“就掉在我面前,我看到……了……”
楚竞忱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毕竟一条帕子丢了就不是他一个大魔头会关心的事。
等了一会儿,假沈瑾舟都消失了,梦境依然还没碎,楚竞忱这才踢了踢落在脚下的丝帕。
旋即他便想起那天从沈瑾舟手上挣脱,回去就没看到过那条被他随手塞进衣袖的帕子。难道那天真掉在了沈瑾舟面前?那昨夜醉酒是真醉还是为了试探他?也不对,沈瑾舟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想办法跟过去。
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楚竞忱不敢再想下去,现下最紧要的是把梦魇解决掉。
见楚竞忱开始动摇,梦魇果然就放他进入了下一重梦境。
楚竞忱嘴角勾了勾,五重梦境之后,就不是能靠“杀”毁掉的了,梦魇要的是扰乱他心神,那他便自乱阵脚给他看。
眼前很快又出现了一个沈瑾舟。
但这回楚竞忱是躺在塌上的。
沈瑾舟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又做噩梦了?”
楚竞忱喉结动了动:“嗯。”
“要不要和为师说说?”
楚竞忱坐起身看着他:“我梦到了好多好多个你,沈瑾舟,你能不能放过我。”
他的声音很平静,半点不像才从尸山血海杀出来的。
沈瑾舟的声音也很平静,目光专注地凝视着他:“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究竟是我不肯放过你,还是你……别有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