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彦第一次见楚序,是在魔域无生森林里。
以神魂之身,穿过重重魔瘴,出现在楚序的幻境里。
月黑风高,树影绰绰,晚风呼啸,吹起一片白色衣摆。
沈之彦垂眸,脚踩在暗色的沼泽地上,耳际的发丝随风扬起,他一袭白衣胜雪,与无生森林的一切格格不入。
在一阵渐渐远去的魔兽低吼中,沈之彦抬头,一丝茫然在眸底转瞬即逝。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现在应该在凌云峰上闭关钻研剑法,而现在,他却是闪现在千里之外的魔域境内。
沈之彦抬手,低头打量着,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和往常一样,他蹙眉,然后无声叹气。
除了第一次恍然间听到的魔兽低鸣外,沈之彦再没有听到一丝魔兽的动静,静悄悄的,好像天地间只有他一个。
周边的树多且密,只有他现在站定的地方还算宽敞。
哪怕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魔域,也知道一时半会儿出不去,沈之彦神色自若,索性抬脚就走。
然而没多久又停下了。
前面陡然出现的小孩儿让他有瞬间的错愕,小孩有些脏,一块布裹着裹着穿在身上,露出的手和脚密密麻麻满是划痕伤口,抓伤,打伤,青紫一片,因为没有及时处理,血肉外翻。
他漆黑晶亮的眼藏在细密的睫毛下,顶着一团乱糟糟的头发,侧着身子,怀里抱紧看不出原样的东西,此时正戒备看着他。
瘦瘦小小的,看起来不过十岁。
他实在没个人样,浑身脏兮兮的,与黑夜完美融为一体,说头顶一团毛绒绒算是委婉了,以至于沈之彦没能及时发现。
就算现在发现了,一大一小,在黑夜中无声对峙,两人也是一时无言。
密林之中不像是有人经常出没的样子,光是脚下的沼泽地就不适合人生存,现在却陡然出现一个孩子。
沈之彦不动声色,往后退几步,小孩眉梢上挑,确认沈之彦没别的意思,眼底的戒备和警惕渐渐消失,他应该饿极了,见沈之彦没有恶意后,转头啃手里的东西,狼吞虎咽的。
这么小的孩子在魔域是活不下去的,沈之彦垂眸想。
他与小孩相隔有几尺远,这样的距离,不远不近,既不会引起小孩的敌意和防备,也能让人安心睡着。
两人一夜无言。
魔域的天很怪异,独属于黑夜的天幕被阴沉笼罩,终于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了。
微弱的光传来,沈之彦眼睫颤动,睁开眼睛,入目是凌云峰上他闭关的洞府。
而他要钻研的剑谱以及本命剑躺在他手边。
和他昨晚闭眼前一模一样,没有挪动分毫,仿佛他昨晚突然出现在魔域的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沈之彦沉默片刻,抬手揉按眉心,随后眼角余光一瞥,目光落在剑谱上,顿了顿,他拿起剑谱,将所有离谱事抛之脑后。
突然出现在魔域属实梦幻和离谱,虽然有太多疑惑,但沈之彦也没有过多在意,直到夜幕降临,眼前的场景恍然一变,他又一次站在沼泽地上,与那小孩面面相觑。
一连几次都是如此。
“……”
连着四次出现在魔域,还是以神魂之身,他不得不在意了。
沈之彦看着小孩,眸色幽深。
一连几次,他无缘无故,突然出现在魔域,每次都是这小孩,要说和他无关,沈之彦完全不信 。
只是,又一次出现在小孩面前,小孩比他还震惊错愕,一双漆黑的眼睛瞪着他,怀里死死的抱着什么。
一天不见,他更狼狈了。
本就布满伤痕的手又添新伤,血肉模糊,血渍干涸,但他却不以为意,毫无威慑力地怒视了沈之彦一会儿,像个弱小但不屈服的小狼崽。
沈之彦沉默着,他深知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孩子想在魔域这个吃人的地方活下去是天方夜谭,修真界讲究因果,修士从不轻易参与凡人的因果,何况他是魔域之人,和修真界本就是敌对。
无论他活与否,都和沈之彦无关。
但这是他们第四次相遇。
“三次?”沈之彦想起季霖惊讶且疑惑的话,“以神魂之身滞留魔域三次,皆与那孩子相关,玉泽,这莫不是天意?”
季霖调侃他:“师尊他老人家走后,你便一直没想过收徒,无论我怎么劝,你也要一意孤行,现如今,怕是师尊也看不得了。”
可他是魔域的孩子,为了活下去在魔域苟延残喘,和沈之彦预想的弟子天差地别,起码他没见过如楚序这样狼狈苟活的孩子。
一只小手伸过来,迟疑地捧着怀中的东西,双手举高,一双眼睛漆黑且亮。
沈之彦思绪回笼,面对孩子隐晦的期待,他没有接过,只问他“你不怕我杀你?”
孩子眼底划过失落,闻言肯定点头:“你不会。”
四次,如果沈之彦真的想杀他,他早死了,早被无生森林里的魔兽啃得渣都不剩了。
可能是每次来魔域都太过无聊,也可能是孩子的话肯定得让他意外,沈之彦忽略心底轻微的震颤,缓缓蹲下,平视孩子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
“楚序。”
沈之彦:“你想学剑吗?跟我学剑。”
小楚序眨眨眼,不着痕迹将手往身后藏,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声音很低,“可是我不会……”
沈之彦眼神平静,没有顺着他的话安抚他:“学剑之后,你可以自保,不用每次躲藏,不会被魔兽啃食。”
随后,他说,“你不会,我教你。”
楚序说的不错,他确实不会剑,但他人小聪明,悟性高,跟沈之彦学剑没多久也会挽剑花了。
渐渐的,楚序身上的伤越来越少,身上的破布换下来,墨发用一根发带束着,他不再没有人样,执剑练剑有模有样。
他从瘦小的、脏兮兮的看起来不过十岁的孩子蜕变成翩翩少年,一双狐狸眼初显,眸子漆黑不见底,面上挂着浅笑。
他的变化实在很大,沈之彦不用刻意探究也能看出,他不懂少年的自尊和自卑,也不懂少年的执拗和不甘,一如既往教他剑法。
在这段意外的关系里,沈之彦是主导者,他指点楚序练剑,始终如一,他以为他们可能会一直这样下去。
在魔域那样混乱的地方,幻境是苟活的温床,受够了在魔域苟延残喘的少年,应该更愿意待在幻境里和他练剑才对。
但楚序才是掌控者,少年很执拗、不甘,在看到沈之彦高深莫测的剑法后,不会甘心一直留在无生森林,和魔兽纠缠。
昏暗的洞府里,烛火摇曳闪烁,微弱的光投射在沈之彦脸上,在他细密的睫羽投下一小片阴影。
没多久,他眼睫轻颤,随即睁开眼睛,手指无意识摩挲剑谱。
今天还是没能进楚序的幻境。
已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楚序造境越来越少,沈之彦接连几次没能见到楚序。
颇有点过河拆桥的意思。
沈之彦垂眸。
其实这一切早有预料。
楚序脸上常常挂着笑,执剑游刃有余。他天资高,悟性也高,沈之彦教他也尽心尽力,毫无保留,所以他的剑术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
相应的,他造境越来越少。
每次造境,沈之彦都能在他身上或多或少发现一些隐蔽的伤口,已经干涸了的血渍。
魔域像个人间炼狱,和沈之彦格不相入,却很适合楚序这样性子的狼崽子。
他们本该没有交集的,如果是魔域的话,大概真的养不出沈之彦这样雅致的人。
再次见到楚序,还是在无生森林里,在楚序的幻境里。
又一次突兀的,没有规律的出现在魔域,沈之彦早已习以为常,只是接下来眼前的一幕令他惊愕。
楚序不如以往那样翩翩潇洒,提拔如竹,一双狐狸眼笑意盈盈。
他惨白着脸,右手死死捂住左肩,衣服被汩汩流淌的血一寸寸染红,他蜷缩在地,身体因为剧痛而轻轻颤抖,额上冒汗,凌乱的发丝紧紧贴在脸颊,眼眸涣散,无意识咬紧牙关。
他捂住的左肩再往下一寸是空荡荡的,整只左手被硬生生扯下。
沈之彦快步上前蹲下,抬手扣住楚序的手腕,眉头紧锁,脸上微沉。
他轻声喊,仿佛怕惊扰到什么:“楚序?”
感受到手腕传来一阵暖流,左肩的痛楚缓解了些,楚序唇角泛白,没有血色,他喘息着,视线聚焦落在沈之彦身上。
良久后,他勉强笑着:“沈之彦……”气若游丝,好像下一秒就要断气。
沈之彦神色冷凝:“发生什么了?”
楚序大脑被剧痛席卷,思维迟钝麻木,在沈之彦再一次询问后才缓缓摇头,不欲多说的模样。
沈之彦自知问不出什么,面上神情更冷,但从手心传来的暖流源源不断。
以往在幻境里是楚序话最多,不是油嘴滑舌,就是装乖卖巧,面上笑嘻嘻,眼里都是促狭。
今天还是楚序话最多,但都是好无厘头,一句话重复几次的、无意识的呢喃。
“沈之彦,你生气了?”
“沈之彦,好疼啊。”
“沈之彦,我现在是不是很狼狈?不过和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应该还好点吧?”
“沈之彦,还好我学了剑,有点自保能力,不然今天可能就是一具死尸了……”
“沈之彦……”
他话很多,多得有点不正常,沈之彦一开始还能狠心不理会,最后架不住楚序一个劲儿喋喋不休后,他也会应几声。
那晚过后,沈之彦又是很久没进过楚序的幻境。
那件事好像一个突然的插曲,是楚序无意识下的错误行事,好像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在幻境里再见沈之彦一样。
再后来,楚序接上左手。
他不练剑了。
他主修摄魂,在修真界被称为禁术的摄魂,在魔域被视作无形死神的摄魂。
他多了一柄白玉扇子,是用他的手骨做的。
最后的幻境里,楚序还是翩翩少年模样,一双狐狸眼笑弯,对他说,他不练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