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明不理许千度的话,背着手径直入了旧居。
许千度紧张兮兮地站在院外,不知该不该进去。
“进吧。”
两个字淡淡地飘过来,她这才小心翼翼地迈步进院,垂手恭敬地立在一旁,见陵明在院中仔细地查看旧物有无破损,敲敲打打的,她鼓了几番勇气,凑上前陪笑道:
“仙君怎的来了?”
陵明没有回头:“这是我家。”
对啊!
许千度暗骂自己的脑子定是进了水,竟连这种让人听了以为她贵脑有恙的问题都问得出来。
“仙君自然是能来的,我的意思是仙君为何今日来?不对不对……为何这个时候来?也不对……”
她绕了一会,没把自己绕明白,心底越发紧张。
陵明也不打断她,任由她在那里绕弯子,嘴角却隐隐现了丝笑意。
这几日自己在凡间例行公事,虽说不曾失了理智,可那晚的情形却总在心头打转。
愧疚是有的,思念也是有的,却不知这份思念究竟为了谁。
三百年了,他眼里从来瞧不见别的女子,但许千度实在是个例外。
他分不清到底是那般相似的眉眼让自己慌了神,还是那分明灵动却努力做出沉稳模样的经历,让他想到了自己。
他是想见她的,可又怕见她。
等了半晌,许千度没了动静,陵明停了手里的活,回身道:“你是想问,为何我会撞见你在此处吧。”
心知瞒他不过,许千度连连点头:“仙君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陵明背了手:“我见此处有黑烟,便过来看看究竟发生何事,来了才发现你也在。”
许千度倒吸一口气:“仙君,你的眼睛竟如此洞达,在天界也能瞧见凡间的一眯眯黑烟!”
陵明侧了侧头:“我在城郊看见的。”
“城、城郊?”许千度不解。“仙君你不是在宫中调养仙身么?为何会下凡?”
“这几日你不在,我想着凡间的事也是时候该整理一番,便来了。”
其实陵明在这句话里藏了些私心,想同她说自己这般举止都是为了能与她的行程合上,否则,等她重回天界时,便见不着自己。
可在许千度听来,眼前这位仙君实在是个对时间颇有管理意识的勤奋仙。
虽然眼下督促着自己修习法术,但对凡人的看顾之心依然拳拳,便是牺牲调养仙身的时间,也要下凡一趟。
想到这里,她肃然颔首:“原来仙君对凡间如此上心,这般慈爱众生的举止,我得尽数参透才好。”
陵明不知她是没听懂,还是故意说这话来掩饰一番,思来想去只得道:“慢慢来,不必着急。”
许千度应了一声,主动坦白道:“仙君,其实我今日来,是想看看有没有法子替你家夫人聚魂。”
陵明的双手顿了顿,脸色忽地沉了下去。
他尚且还为那晚的事乱着心,分辨不清对许千度到底存了怎样的情谊,没想到她竟要一脚踏入自己和流云的往事中来。
脑中不清明,心绪也跟着复杂。
他不知眼下该用怎样的神情同许千度说话,可又实在做不到平淡无波,话一出口便带了些气:“看见你在此处,我也猜到了因由。这件事同你无关,切莫擅自作主。”
许千度捏了小心,目光无比诚恳:“仙君,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替你分忧。那晚我见你难受得如此,心中也感叹得很。我们魔族虽然比不得天界,但寻魂聚气的法术倒还有一些,我……”
“方才我已说得甚是明白,难道你听不懂!”陵明喝道。
许千度惊得后背僵硬,手心攥了好几回拳,想鼓上些勇气再剖白一番。可努力许久,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得行了一礼,飞快出了院子。
见她离开,陵明心中后悔不迭。
他自然不是要吼她,只是想告诉她聚魂若是能成,自己早就做了,何必等到今日。
总归流云的事与她没有半点关系,千万别在此事上耗费心神。
但不知怎的,那话一出口便不由他掌控。
陵明眉头紧皱,锁情结勒得他心口生疼,拼命吐纳调息,方才缓解不少。
他落寞地坐在院中,犹豫着要不要去找许千度解释一番。
他会三十六般探查术,天上地下,只要他想,自然能寻见想寻之人。
可就算见了面,又该说些什么呢。
说他因为一副相似的眉眼乱了心神?
还是说他后悔那晚的举止?
又或者是心中一番剪不断理还乱的懊恼、思念和情不自禁?
他握紧了拳,指节青白分明,可心绪却更是不宁。
然而许千度却没想这许多。
她快步出了村子,脑中唯有一个念头——
仙君已经思念成疯了!
只要提到夫人就会气得不行,可见就算过了三百年,他心里的情谊仍旧丝毫未减,自己必须快点替那流云姑娘聚魂,好慰藉仙君的相思之苦!
方才她本想说出溯魂术一事,可转念一想,万一做不成,岂不是让仙君空欢喜一场?
说不定还会觉得自己不靠谱,绝不肯收她为徒。
思来想去,她觉得等聚魂成功再说也不迟。
虽说被陵明吼了一句,可她天生一副乐观的派头,遇事从不气恼,出了村子不到半刻,见此处树木众多,不像是常有行人的样子,她便将刚才的事抛到脑后,喜滋滋地将许流云的气息捧在手中,准备寻一回魂气。
就在这时,林间突然转出一名约莫三十多岁的男子,胸前簪了朵白花,神色凄凄。
许千度忙收了气息,往后几步让了道。
谁料,那男子路过前方时,她手中的气息突然涌动起来,眨眼间从她的指缝流出,与男子胸前的白花融合一处。
许千度又惊又喜。
定是流云姑娘的魂气就在附近!
她忙上前行了一礼:“善人好来。”
男子抹了把眼角,见问礼的是个道姑,强打精神拱了拱手:“真人安。”
许千度甩着拂尘:“贫道路过此地,见善人头旋煞气,特来渡解。”
男子一愣,脸上惊恐起来:“煞、煞气?”
“善人今日刚去过丧宴吧?”许千度皱眉扫他一眼。“这位登天之人对你有些缠结啊!”
男子大惊失色:“真人果然料事如神,走的是我亲生的妹子,她从小便痴傻,对我很是依赖。十六岁上,她嫁了村里的哑巴,我们都以为能安稳一世,谁想到那哑巴一到夜里便打她出气。如今才二十六岁,竟给折磨死了。”
许千度叹息几声,男子擦了把泪,又道:“听说我妹子死之前,叫了半宿的大哥。但是我赶到的时候,人都凉了……”
“怪不得贫道见她的魂魄对你甚是留恋,不大肯走。其实她今生受罪,都是命格的安排,为了让她在下一世做个贵家女子。可此时再不离开,恐怕这大好的机缘便要没了。”
男子忙道:“那可怎生是好?”
许千度神色淡然:“莫急,便将你妹子的入土之地告知贫道,待我替她诵念几句,定可劝她快些离去。”
男子话不多说,立即带着她转出林子,往南行了不多时,上了一处甚是荒芜的小土坡,果然见到一座孤坟,上头插了块简陋的木牌,写着“吾妹何春意之墓”。
许千度看得鼻头一酸:“怎的是善人你下的葬?那家人竟连块安眠之处都不给你妹妹留么?”
男子气得发抖,哭诉了一番,听得她点头叹息,很快闭了眼,认认真真替这位何春意姑娘祝祷起来。
她虽然是来取魂气的,可瞧见此景,心中也难受得紧,暗忖等取走了魂气,定要将那姑娘的魂魄修复完全,好让她下一世再不做人人厌弃的傻子。
念完祝祷,男子千恩万谢地走了,许千度返回坟前,见四下无人,这才取出许流云的气息,默念溯魂诀,双手凌空旋了一周,右手倏地向上,凝出一道灵力,铺展四射。
幽兰之气霎时寻天遁地!
许千度等了半刻钟,忽见一丝飘渺魂气悠悠而来,她心下一喜,连忙伸手接在掌心。
这缕魂气轻得有些拢不住,像是只得了许流云魂魄的百之一二。
许千度皱了皱眉,变出一只锦囊将它装好。
怪不得仙君三百年了都寻不见人,眼下她得了气息,尚且只能拿到一息魂气,还是运气好,恰巧碰上的。
也不知多久才能聚魂成功。
她深吸一口气,心道不管此事多久能成,自己定要相助陵明。
很快,她又捏了一个补魂诀,送去魂气飘来的方向。
其实这溯魂术里包含了不少与魂魄有关的心诀,既能溯魂气,也能聚魂、补魂,眼下算是帮了许千度一个大忙。
事情总算办完,她正了正衣衫,对那孤坟拜了一拜,这才转身离去。
等她的身影消失不见,方才那哭诉的男子从不远处的土丘后现了身,衣袖一动,回了本相,露出一头银发。
“贵家女子?”九禹目光冷冷。“只怕这假魂见了你,是有今生,没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