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空崖的旁边也有一片竹林。程双坠崖的那天晚上,殷平和他约好,就在这片竹林里等着。
他察觉到一群人齐齐向崖顶赶去的动静,然后没过多久,山崖上下就到处是搜寻的人。
殷平急不可耐起来,正当他烦躁得要跃出竹林的时候,程双满身是血地出现在他面前。
应该是他的表情有点可怕了,程双忙道:“只是点小伤,看着吓人罢了。”周边响起搜寻的弟子的动静,程双便领着殷平,一瘸一拐向山深处走去。
他们寻了一处山洞,待到搜寻结束,就可以出去了。
程双没有说话,殷平亦没有。他看到程双的眼神有微微的失焦,脸上却挂着微笑,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
片刻后,还是程双道:“你——”
殷平忽开口道:“我原本不叫殷平。”他和程双之间,向来是以你我称呼,倒是从没有喊过名字。
程双一怔。殷平蹙紧了眉头道:“我随了将军姓殷,幼时有一个名字,叫平君。”
程双还未回话,殷平便道:“这名是你父亲取的。”
那一年,他是战死士兵的遗孤,跟着军队驻扎在扶国北境。
彼时天正下大雪,冷不说,粮草亦不够,他们这些三四岁的小孩子也被逼着去炊火营里帮忙。
他正抱着一大捧柴火,往炊营里走,忽然一头撞在一个兵丁怀里,柴火撒了满地,兵丁粗喝道:“仔细些!”
又冷又饿,大家的心情都不好。他收拾着地上的柴火,忽然身后远远的有人道:“去看看。”
很快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过来,把他拉起来,带到了一个人面前。他低着头,看到对方穿着云纹的靴子,那人道:“抬起头来。”
他抬起头,那是一个裹在华贵的黑狐大氅的清瘦男人,眉眼寡淡,皮肤白皙。他身边就站着三军统帅,殷将军。
男人的眉宇之间藏着愁绪,笑着俯下身来,用手把他生冻疮的手裹起来搓着,问他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他报了军营里其他人喊他的名字:“狗儿。”男人听了皱眉,殷将军道:“何妨你给他取一个。”
男人想了想道:“那就叫平君吧。”
说着摸了摸他的头:“我也有个快出世的孩子,等他大了,就把他带来军营里给你做兄弟,如何?”
男人来到军营,带来了粮草、冬衣。他就好像提前来的春天。
“平君,平君。”程双重复念着这个名字,笑了笑。
他伸手摸了摸脖颈上那个玉坠的断口,对殷平道:“我先睡一会儿。”于是便在原地躺下了。
直到黎明的光撒进山洞中,殷平向外探查了一会儿,回头对程双道:“喂,起来了。”
程双不应。
殷平陡然生出一股恐怖的感觉,冲过去将他的身子翻过,只见他双眼紧闭,怎么唤都不醒。
向下揭开缠着的布条,才发觉他腹部一个血洞,正在渗血。
他是蠢钝如猪才会相信他“只是小伤”的鬼话!
殷平最开始不明白殷将军为何会执意救下他。
那时已传来太子的死讯。殷平在殷墨部将和围堵雍城的王军的交战中,被一名修士的剑气击中,几乎要死了。
但殷墨用尽了办法为他续命,与此同时,扶国正一片混乱,扶英王驾崩,立的新王被殷墨的刀斧手一个个砍下人头,最终被迎回国的六皇子登基,不久便派兵围堵将军府。
那个晚上,将军府外俱是火把与人声,而与之相对的,殷墨的庭院中却是一片寂静。府中下人已被尽数遣散,只剩下殷平,他走到门口,看见殷墨独坐东厢里,对着眼前的画像,一杯一杯地喝酒。
他说:“你看见了吗?院子里的花都开了。”
出乎意料的,崇林风派出影盟的好手,掩护殷墨逃离了将军府,而他也跟着殷墨一路逃了出去。
殷墨为他找了一位大能,实行封胎之术。待他再醒来,已是四年之后。封胎术令他的身体发育缓慢,直到殷墨将自己的锻体术与刀法传授给他,身子才渐渐强健起来。
殷平也明白了,殷墨是为什么要竭尽全力要救下他,又屡屡将他护在身边。
扶凌太子,这个人已经淹没在扶国那些人的记忆里,所有相关的一切伴随那场雍城的大火,消逝得一干二净。
而殷墨竭尽全力地,想要留住那个人遗落在这世上的任何一点痕迹。
所以救下他的,不是殷墨,而是那个人给他的这个名字呢。
殷平十六岁那年,终于能够劈断殷墨手里的长刀,尽管对方只用一只手,但殷墨还是将断刀一扔,对他说可以离开了。
他可以走出山去,去看看这花花世界。他才十六岁,还有大好人生在等着他。
殷平背着刀,一直从山洞走到山门,他在山门前止步,转身又飞回了山洞。
“我想要看看那个人。”殷平在殷墨面前跪下道,“那个他的孩子!”
而如今,他终于见到了。
程双自在万空崖下昏迷之后,花费了大半个月才醒来,他睁开眼,看到闻讯赶来的殷平,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道:“平君?”
自那以后他便性格大变。殷平在回魔界的路程上,看向程双,他始终不知道对方对待周怜光的心思,时隔二十年,程双再见周怜光之时,心中就一点波澜没有起?
轮骨被魔教妖人偷去之事,传遍了整个修真界,引起不小的恐慌。双轮若被魔修所掌控,那么即便天地灵气再次运转,仙魔两界也会大变样。只怕九州届时又会妖魔肆虐,迎来如同八千年前那样的黑暗时期。
现在双轮中,已知魔修掌握的有曜日轮的轮心和轮骨,而幽月轮不知所踪,是否连遗失的幽月轮也已在了魔修手中?许多人猜测是没有的,否则魔修只怕就光明正大开进玉京来抢轮骨了。
现在的要务,第一是夺回曜日轮心与轮骨,第二是抢在魔修之前找到幽月轮。
提着这个,众人就又把目光投向如今盟主之位上的周怜光。当年是这人临危受命、一力解了盛京之围。眼下这般境地,这位周盟主端坐盟中,又会如何做呢?
只是他们想不到,传闻中还在玉京仙盟坐镇的周盟主,人已经到了魔界境内,。
无峰山界内的卧云城。周怜光刚进了城门,走在城中街道上。他自从入魔界边界以来,所见的景象大多荒芜凄凉,连城镇都掩盖着一层阴晦之气,但进了卧龙城,倒是难得地见到些繁华气象。
他走到一窄巷门前,敲了敲,门开了,里面露出一双阴沉的眼。
周怜光出示手中的符书,道:“我要求见幻乐翁。”
那人抽过他手中符书,以法术测验一番后,将门开了半边。周怜光跟了进去。
这是一条长而暗的回廊,经过之时,两边房屋或传来痴醉般的笑声,或传来凄厉的惨叫,或传来痛哭告饶声,实在渗人。
看门人把他领到一间屋子前,进去通报了一声,然后令他进去。
周怜光一进去,便是一股浓香袭来,上方一架软塌上斜靠着一个枯朽老头,腿边靠着一个裹着轻纱的艳丽女子。
“你就是灵霖子的儿子?”
“是。”周怜光行礼,照着之前从魔修嘴里拷问出来的话道,“母亲死之前,命我前来找乐翁,希望能觅一个栖身之所。”
老头呵呵笑了起来。那靠在他腿边的美人站了起来,上前几步,手摸着周怜光的胸膛,一直摸到他的脸,对上他的双眼,痴迷道:“真是干净……”
她陶醉地吸了口气,扭头朝老头千回百转地叫了声“干爹”,道:“我想要他。”
老头笑向周怜光道:“你意下如何?”
周怜光面色不改道:“弟子不远来找乐翁,是想求乐翁给条长远的路。”
老头呵呵大笑,对女人道:“瞧,人家看不上你。”说着颤巍巍地起身,冲周怜光招了招手。
周怜光随他从屋子的后门离开,又是一条回廊,过了廊,尽头有一扇门,门边两小僮见幻乐翁来,将门推开。
一跨过门来,嘈杂的丝竹笑语声从前方传来,这里原来是一家炉鼎馆的后院。
老头叫来一个人,吩咐了几句,便让周怜光随那人走,他眯着眼笑道:“我就帮你这一把,能不能被选中,就是你的事了。”
周怜光随那人来到另一座院子,只见院中灯火通明,一群人排排站在院中,周怜光过去在排尾站了。不一会儿,一管事模样的人领着一个女修进来。
那女修在管事陪同下一个一个的相看,相中的人不多,直至走到周怜光面前,女修来了兴致。
她勾起周怜光的下巴,笑道:“真是副好皮囊。”
周怜光的名字,或者说他借用的名字,便被记在了名册上。
选中的人留在了院中,其余人离开,女修走到众人面前,道:“今后,你们便是凌教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