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重禹境其他地域当季的冰天雪地,茶苑所处的丘陵深处四季如春,可谓是一大奇景,茶苑所产之茶数量之多,质量之高,全有赖这里得天独厚的自然气候。
假托商贾之名庇佑之下,是一群没有出生、不知归宿的无名者。
无名无姓的天涯孤独人一代传一代,打理着这令人称奇的庞大产业,不谋钱财,不谋权位。普通的采茶人竟不知,背后藏有这样一个隐秘的暗影组织,他们在白日里是分管各个季节茶业的主事,在暗夜里是穿行各地杀人于无备的暗行者,他们潜藏得极为谨慎,至今没有被人识破真身。
好些江湖势力关注着他们的踪迹,就连统御各辖区的**宗族,也隐蔽地,探听他们的消息。各势力之间心照不宣,对气焰嚣张的九子岩一众十分忌惮,忌惮这群连疆域府都奈何不得的凶徒,有朝一日会逾越重禹境的规矩,打破世间的秩序。若有人能挫挫九子岩上那一众买人性命者的威风,若能求得高手护卫左右,兴许高位上的宗主们会坐得更加安稳些。
江湖中一些洞察清明的好事者,总归是发觉了这些人的痕迹,苗头便出自墨铸主人牧紫泉所铸的两把奇剑。
如今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墨铸凭借着这两把奇剑,立下了铸剑师的威望,还是那两名暗行者得宝剑助力,闯进了江湖人的视线,在高手榜单上留下了自己的位置。
然而,近年来的消息所示,那名使缠腰软剑的暗行者,仿佛一夜之间从世间蒸发了;唯有各地暗杀现场之中,亡者留下的伤痕,无声地供述着另一名使长剑的暗行者,依然活跃在江湖中。
相忘亭旁柳条茵茵,微风轻拂湖面,漾起一圈圈波纹,拂过临湖而立的少女细长的发丝。遥遥望着迎面而来、背着长剑的挺拔男子,少女的脸庞不经意地泛起微微红晕。
“清明师兄!”少女雀跃高呼,声音里有无法掩饰的喜悦。等来人靠近了,她发现他的脸庞尽显疲惫,“师兄的脸色很不好嘛,苑主是又吩咐了棘手的任务?”
“倒让我这小师妹担心了,叫我这个做哥哥的颜面往哪搁呀。”
清明收起了重重思虑,微笑着走近,摸了摸她的头,语气一派轻松,却更是让人察觉出与严肃事态相反的轻巧。平日里小师妹霜降最是活泼,师兄弟们见到她开朗的笑脸,再大的烦恼也能暂时忘掉,可这次清明没法不强装无事,百般掩饰还是泄露了他凝重的心思。
清明心里清楚,霜降这是明知故问,诛杀令的传言应当早就传遍了整个茶苑后山,她候在这必经之路上,不正是想率先从他口中探听出虚实么?压抑了许多天的心事至今无人倾吐,他犹豫着是否该对霜降说出实情,可又怕将她无故牵扯进来。
在霜降的记忆中,从不曾见过二师兄这副模样,她当即叹道,事情果真不妙。见清明迟疑不语,霜降抑制不住心中的疑问,决心主动询问。不过在她开口之前,却还是被清明抢了先,她脸上露出的疑惑神情丝毫不加掩饰,清明对她想问之事已心中有数。
“我去了趟墨铸。”
“墨铸?果真是因为......诛杀令?”霜降小心试探,见清明点头,似千斤重,她不禁惊呼,“大家的传言莫非是真的?小寒师姐她——”
无需师兄多言,霜降把握了事态之严重,但她不敢继续往下说,清明的脸色看起来波澜不惊,直觉告诉她还是打住为好,她能设想清明对这件事怀有多少愁苦,又怎能在他伤口上撒盐呢。
亲口得证清明自墨铸回来,诛杀令绝非虚言。茶苑规矩,诛杀令一出,势必捉拿叛逃之人,格杀勿论,当年大师兄惊蛰的事,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只是这回的叛逃之事,对霜降来说是个沉痛的打击。她自出生就在茶苑,是师姐小寒如长姐般,一路来照料着她长大成人,师姐在她心目中,慈爱又懂事,对苑主吩咐的事情尽心竭力,她怎会相信这样的师姐会叛出师门?
可霜降隐隐有感,此一事并非空穴来风。
小寒师姐近来日渐透露出想脱离茶苑的念头。她本就是墨铸夫妇交由苑主代为照顾的,半在茶苑半在墨铸。墨铸夫妇失踪后,她日益牵挂已成遗孤的小主人,如今的墨铸或比茶苑更需要她。
但她在茶苑还留有深深的羁绊,她深爱着的人——清明师兄,是苑主一手教养长大,情同父子的嫡传弟子,清明师兄是惊蛰大师兄叛逃后,茶苑的最强者,大家猜测,他将来是要接任苑主之位的。即使霜降清楚万分,在清明师兄心里小寒师姐亦有怎样的分量,但以他这样的身份与背负的寄望,又如何能将茶苑轻易割舍?
大家更是有目共睹,小寒师姐近些时日与三师兄谷雨走动频繁。都知三人自幼一同长大,交情深厚,只若明眼人,定不会看不出谷雨师兄暗藏的心声。本叹谷雨师兄一腔痴情不会有结果,却不曾想,令大家如此羡慕的一对眷侣,会因着不同的前路而面临离别的抉择。怕是谷雨师兄都不敢奢想,他这块大木头,有朝一日会更得青睐。
或许发展到如今这一步,是必然注定的——霜降不禁想着。
清明沉默注视着霜降的神色,惊讶、不解、愁苦、平复,她最终看似禁受住了这个事实。她长在茶苑,能得到如今这般稍显放纵的管束,是其他弟子不能比的,他自以为她即便是任性些,到了某一日,也总该学着弄懂这世间复杂的情理。
霜降沉吟片刻后,问道:“清明师兄应是见到澄儿了吧,这事你告诉她了么?”
“见了......”清明苦笑着摇头,却说不出口他不敢告诉那孩子实情,“先瞒下此事吧,诛杀之令不是儿戏,苑主之命不得违抗,为了成功,只好暂且对不住她了。”
“可她早晚要知道的!苑主将铸剑之事交给她,却是为了要杀小寒师姐!若是事后她都知道了,我可劝慰不了她。”霜降的语气里满是担忧,仿佛已看到了墨铸的小主人日后将陷入沉沦的那一日,她喃喃而叹,“她若知道,会恨死自己的。”
同样是蒙受了小寒的照料,两个女孩的心思一点都不相似,但霜降说得不错,她很清楚她那小友的性子,此去墨铸,清明深有所感。
“霜儿,小寒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你仿佛长大了......人嘛,注定要过了自己这关,早晚而已,无人能幸免。她同样,得迈过这一坎。”
霜降只觉得师兄此一言,怕是更适合说给他自己听。
对于茶苑的影子来说,情分深重无疑是个致命的软肋。或许苑主已经开始担心他因私情而误了精进武艺,他最是与两个叛逃者亲近,以苑主的考量,用他的手来了结此事最合适不过。
说到底,一个身处暗影之中的人,终究不能奢求寻常人的生活。
“可是,她只有小寒师姐了......苑主还要师兄亲手杀掉心爱的人,实在是、太残酷了!”霜降情不自禁地抓住清明的胳膊,像是有了别的想法,“清明师兄,你说这会不会是苑主为了考验你?惊蛰师兄不在了,茶苑不能再没有你。你再去求求他,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
“诛杀令已出岂是戏言,怎能有商榷的余地!我们的命都是茶苑给的,苑主要我们生便生死便死,这可是我们曾经立下的誓言。”
清明神情冷凝,看上去更像在说服自己。
难以申诉的情绪,使霜降万分揪心,她紧抓着清明,用力得指甲都要嵌入他肉里去了。与霜降掐着他臂膀的痛比起来,被背叛的感情才是叫清明痛彻心扉的。霜降提起惊蛰又激起了他难以言说的苦楚,便是苑主那般看重的大师兄,不也是说杀就杀么?如今这份心情,他已经在大师兄那里尝过一次了。
当年领诛杀之命的就是他。
那时墨铸先主失踪已有多时,新主人年纪太小,苑主破例没有传信让墨铸帮忙铸剑。苑主当然知道,惊蛰作为茶苑最强的弟子,无人拦得住他,别说是新铸的器刃,就是他带上那柄同为墨铸先主所铸的长剑,又能奈惊蛰如何?银龙对上青蛇,两剑旗鼓相当,而他的剑法终究不敌惊蛰,惊蛰摆脱他后不知下落,他落败而回,苑主更未因他失败而降责。
自那以后,他日益猜不透苑主的心思了。苑主似是因惊蛰之事,变得比从前待弟子们更加严厉,所有人都领教过了苑主的转变,默契地对这一事讳莫如深。
不知道何时起,茶苑安宁的日子开始受到了搅动。即便是时常舔着剑尖生活,回到茶苑仍余有一份温情。清明曾盼着,有朝一日能与小寒,在余下的日子里快意生活,这昔日的念想如今看来全是痴心妄念。清明越发感到心底冒起微微的寒凉。
品尝过世间千般美好,孤苦之人就愈发对原先唾弃的性命产生说不清的留恋。
“我不懂!为什么要自相残杀?既然苑主不肯收回成命,我就去寻小寒师姐,我不信她会背叛师门、背叛清明师兄你!我这就去找他们问个......”
“别胡来,没有苑主命令你是不能随意外出的!”霜降气势冲冲,清明不等她话音落下便拉住她。
霜降却自有主意:“师兄放心!我不胡来,我会禀告苑主,就说师兄你拜托我追查他们的消息,本来就属我最擅长了这种事了。”
清明未曾料想,他这小师妹已有了自己的主意,可就凭她这点小心思,苑主怎会看破不了。他刚想反驳,霜降还以他坚定的神情,她这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神色告诉了他,哪怕没有苑主的允许,她也能想办法溜出去。
清明将反对的言语咽下了喉头。他无法不赞成霜降的冲动,他比霜降更想弄清楚小寒的心意,可他无法亲去追问。他心中抱着一丝期盼,兴许由这个亲密无间的师妹出面,能想出办法将小寒劝回,也将谷雨劝回。哪怕他们受到重责,也总归比死在自己手上要好。
清明脸上闪烁着陈杂的表情,霜降选了她最能懂的那一个作为暗示。她会找到小寒和谷雨,将他的疑惑一并带去。她暗下决心,不负所托......
身负长剑的武者独留亭中,一时忘了还要赶着去与苑主复命。
他任由少女的身影消失在柳岸尽头,向着西北而去,满心期盼着她能替他实现心愿。他望着她将去向的远方,目光悠长,空虚,这片辽阔的天空,竟无法容下他所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