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楼东临朱雀大街,西面淮河之水。zuowenbolan淮水悠悠,盏盏明灯飘飞向天,江面上火光点点,画坊游船蜿蜒如龙。
晏危楼默默站在河岸边一株花树下,脸上扣着那副半神半鬼的面具。
他玄色祭服上道道阵纹黯淡隐匿,看上去与周围每一个戴着诡异面具的路人一般平平无奇,唯一特殊之处就是手上拎着一个银色酒壶。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华灯如带。不知何时,飘渺的歌声自江心传开,如丝如缕,带出万分清愁。
那空灵的歌声如有魔力一般,引得岸边盏盏花树无端盛放,似冬尽春生,时节更易。晏危楼随手掸去肩上花瓣,手指轻轻敲击,悠然合着节拍。
他目光望向面前不远处的小桥。
那是一座普普通通的石拱桥,架设于淮水之上,连通两岸。
这就是“一线牵”,又被称为“姻缘桥”。
每逢特殊时日,桥上便会有突然升起的薄雾笼罩,其上空间也会变得颠倒错乱,一旦踏上桥,但凡武道修为未能挣脱肉身十二重枷锁,必会五感迷乱,见识到种种奇异幻象。
据说在这种五感错乱的情况下还能相遇的男女,便是上天注定的有情人,彼此之间缠绕着姻缘线,受神明祝福。
这种说法早已流传近千年之久,因此人人深信不疑,若非普通人步入其中很有可能永久迷失,只怕这姻缘桥上早已是人满为患。
曾经的晏危楼也听过这种传闻,若非前世机缘巧合在一本古籍中读了些逸闻杂谈,只怕他也不会明了其中真相。
所谓神明祝福之说从来都是无稽之谈,此地本是一处特殊的灵机汇聚之地,曾经是某个上古宗门用来筛选弟子的阵法之一,直至如今还有部分阵法残留,因此才会出现种种奇异幻象。
上古之时,天下无皇朝、无世家,三千宗门遍布神州浩土,那些大宗门往往会在天下各地筛选弟子,各地筛选用的阵法互相连通,最后都通向山门,因此阵法内部空间颠倒错乱,显得无边无际,茫茫无穷。这也是许多人踏入“一线牵”,便难觅归处的原因。
至于那姻缘天定之说……据说那布下此地阵法的不知名上古宗门所修行的便是阴阳大道,双剑合璧,彼此之间默契愈深实力愈强。
因此,这些阵法会特意筛选出合心意的弟子,两两组合。情意越深,默契越足,越是有可能被筛选出来。即便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相隔千里,也能跨过两处阵法相遇。
久而久之,此处便成为了许多人口中的“千里姻缘一线牵”。
“阵法相通,变幻莫测,此地不失为一条绝佳的退路。若不是薛寒山提醒,我倒是险些忘了这里……”晏危楼默默注视着桥面,幽邃的眸子里深沉莫测。
不知何时,江面上缕缕水汽升腾,渐渐的,丝丝缕缕白雾将小桥笼罩。
晏危楼几步闪烁,身形飘飞如鸿羽,须臾没入白雾中。
转眼间,他眼前的世界都变成了茫茫一片,原本一眼就能望见尽头的小桥变得无边无际,漫长无垠。
“既然是上古宗门用于筛选弟子的阵法之一,必然有其阵法节点所在,能够与遍布天下各地的其他阵法相通……”
晏危楼不慌不忙,心中默默推算,也不去看周围变幻的种种幻象,闲庭信步一般向前走着。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时而前进,时而后退。
前世的经历对他来说亦是一笔宝贵财富。能够无数次从各种追杀中逃脱的他,对阵法、丹药、机关、陷阱等等各种左道旁门不敢说十足精通,基本也都能略懂一二。
此时四周天地在他心神中似乎变成了一方棋盘,而他本人则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纵横之间,不知不觉便破开了一处又一处阵法节点。
每一个节点都通往当年那个不知名上古宗门设在神州各地的其他阵法所在。
尽管其中大部分或许早已损坏,但只要有一处阵法残留,对晏危楼而言,便是一条可能的后路。哪天要是忍不住搞了个大新闻,还有机会从容脱身。
默默将所有阵法节点坐标记在心中,他正要离开,四周的白雾突然涌动起来,道道雾气交织成旋涡。
紧接着,一道人影自漩涡走出,出现在晏危楼面前,伴随着一阵抑制不住的低咳声。
白衣,乌发,修长指缝间露出的脸色比雪还要苍白,一双恹恹的眸子里像是笼罩着一层淡薄的雾气,浑身上下不含半点人气,似乎无欲无求,无喜无悲。
晏危楼怔了一下。
对面的人捂着嘴发出一连串咳嗽声,这才抬起眼来,似乎发现了晏危楼的存在,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同样怔了一瞬后,他身体一下子挺直,唇边弧度扬起。那双恹恹的眸子里淡薄的雾气瞬间消散得干干净净,显出满满的惊喜,似乎漫天星光映入其中。
“原……”白衣人目光恍惚一瞬,伸出手来,就要碰上晏危楼的衣袖。
晏危楼目光一瞬冰冷,杀机一闪而逝。
下一瞬,四周的白雾突然如潮水般散去,种种幻象似光影消散,茫茫无穷的阵法空间重新隐匿。白衣人的身影同样伴随雾气消散,让人辨不清究竟是幻是真。
“一线牵”的异象结束了。
晏危楼重新出现在小桥上。下方淮水悠悠,浪涛东流。
星月光辉与万千灯火交织在一起,将淮河两岸映照得恍如白昼,也照出那许多成双成对的身影。
他目光一扫,便看见其中两道人影略显熟悉。男子相貌俊逸,身着常服,一身天潢贵胄般的气度却透体而出。身边少女青衣翩然,黛眉樱唇,一颦一笑都有种动人的风韵。两人靠得极近,手中还提着一对花灯,看上去宛如一对璧人。
正是三皇子姬睿,以及宴危楼名义上的未婚妻,长信侯府大小姐方清薇。
“嗯?”本与三皇子相谈甚欢的方清薇突然间微微蹙起了眉,似乎感应到一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不动声色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是错觉么……”
“表妹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见三皇子关心,方清薇摇了摇头,神色虽然没有多少变化,清冷的声音中却透出一丝柔和:“多谢表哥关心,我没事,许是晚间风有些凉。”
话音落下,一件外袍便被轻柔披在她身上,她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三皇子那双温柔深情的眸子。
两人默默对视,无声胜有声。
半晌,似乎反应过来,少女连忙低头,脸上带出一缕红晕。
见此,三皇子脸上笑容更盛,他居高临下俯瞰着垂眸不语的少女,眸子里的温柔渐渐淡去。
……
遥遥观望着这一切,亲眼目睹一顶发光的绿帽就要扣到他脑门上,晏危楼却是半分恼怒也无,目光平静如水。
他晃了晃挂在手指上的银色酒壶,抬手喝了一口。
前世他没有参加过祭元典,自然也不曾来到“一线牵”,发现这一幕。
身为一个胸无大志的穿越者,投身在诸侯之家,前呼后拥,锦衣玉食,还有一个高贵美貌的未婚妻,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不知足?
自觉非常知足的晏危楼自然是过得潇洒极了,全然忽视了身边的种种危机,直到一切爆发才猝不及防。
“无趣……”
一口酒咕噜下肚,晏危楼转身离开,连报复之心也提不起。若不是重来一回,这两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早就消失在了他的记忆里。
感应着身体经脉中孱弱的真气波动,以及灵台深处破碎的道种,联想到再过不久便会发生的那件震动大雍的大事,晏危楼目光中寒意大盛。
前世恩仇已消,如今的头等大事应当是尽快提升修为,好为接下来的事情做准备。
他抬脚离开的同时,身后阴影之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逝。
·
长街沉寂,人海渐散,晏危楼拎着之前随手顺来的酒壶,漫不经心自街边走过,神鬼面具挂在腰间。
四周不知何时变得安静下来,倏忽而起的冷风将街边盏盏明灯尽数熄灭。
微醺的少年摇摇晃晃走着,在这冷风中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两只手捧上酒壶,似乎想要喝一口酒取取暖。
咻!
这一瞬间,自他身后的影子里,一道冰冷剑光突兀出现,刺向他后心。
这一记冷剑所选时机堪称妙到毫巅,骤然爆发之前半分气息也无,一切杀机尽数内敛,让人察觉不到分毫异样。即便是突破肉身十二重枷锁,贯通天地之桥的洞见境高手,疏忽大意之下,只怕也要中招。
果然,前方的少年还无知无觉,丝毫不知危机将至,那一缕冰寒剑光已然刺入他体内……
刺客冰冷的眼睛里不由露出一点笑意,下一瞬,那笑意冻结,转为惊骇。
一只手不知何时掐在了他脖子上,有人无声无息间接近了他。
“咔嚓——”
寂静深夜里,骨头断裂的声音格外清晰。他至死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同一时间,前方看似被剑光刺进身体的少年如镜像般破灭,化作虚无。
随手将扭断了脖子的刺客扔在地上,晏危楼擦了擦手,目光向街道另一角看去:“还有一个。”
他的目光平淡如水,不含半分杀气。如赏花赏月,看山看水。
但在这目光注视之下的人却有种遇见天敌般的战栗感,像是草原上的野兔突然遇见了顶级掠食者,全身上下每一根寒毛都忍不住竖起。
……太、太快了!
他亲眼看见同伴出剑的瞬间,那少年已如瞬移般出现在同伴身后,以至于留在原地的残影还栩栩如生。
刺客不是死士,明知不敌自然不会搭上性命,他一步跨过街角,身形倏忽化作幽影,就要消散。
噗嗤!
心口无声无息出现了一个血洞,有什么东西急剧自他胸前穿过,即将消散的幽影缓缓凝实,随即轰然倒地。
目光暗淡的最后一瞬,他看见了那枚凶器,那是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还散发出微弱的酒香。
街道中央,站在原地的晏危楼抖了抖手中精致的银色酒壶,收回目光。
他随意在两名刺客身上翻找了几下,果然找到了熟悉的令牌。
“果然是专业的刺客。”他收起令牌,若无其事站起身,幽幽一叹,“只可惜,说到杀人,我好像更专业一些……”
他手指轻弹,两朵森白色火焰无声无息飞出。
十息时间不到,街道重新变得一片干净。
熟练地完成了杀人放火毁尸灭迹一条龙服务,晏危楼抄起酒壶,施施然离开。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那森白色火焰气息泄露的瞬间,遥远之地,某间昏暗地宫深处,一盏古旧的油灯突然亮起,其中微弱的白色火苗像是被倒入了灯油一般,突然剧烈燃烧起来。
原本盘膝坐在一边的守灯人,倏然睁开了眼睛。
“圣火重燃,天主将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