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翊的消息很准确,宅院中大部分物品都维持着原状,若非表面落了层薄灰,恐怕会误以为主人尚未离开。
南知梨拉开房门,堆积在窗棂上的灰尘纷飞飘扬,鼻子痒得忍不住想打喷嚏。
没等张开嘴,一股极度恶心的臭味猝不及防冲入鼻腔,南知梨无法自控地弯下腰干呕起来,难受得涕泪齐出。
“你怎么了?”
柳白筠迅速赶过来扶住她,关切地道:“何处不适?”
南知梨勉强摆摆手,道:“我没、哕……”
柳白筠扶着南知梨来到上风向,涂完清凉膏,让她靠在肩膀上缓了好久,南知梨才把反胃的感觉压下去。
段翊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道:“你们没事吧……”
路过打开的房门时,他双眼一亮,冲进去喜孜孜地捧出一篮黑色的果子,道:“人面果找到了!”
“好臭!你别过来!”
南知梨用力往后仰,试图逃避那股比臭泥沟还难闻的气味。
“怎么了?”段翊疑惑地嗅了嗅,“不难闻啊,甜甜的。”
南知梨挣脱柳白筠的搀扶,从怀中掏出块白布,把口鼻里三层外三层缠紧,差点喘不上气。
柳白筠取过人面果仔细观察。
果香闻起来甜甜腻腻,整体呈鸭梨状,颜色红至发黑,果皮光滑如茄子。果子中央长着一张眯眼微笑的人脸,脸型圆胖且耳垂肥大,乍一看有几分像弥勒佛。
柳白筠感觉到几丝阴冷黑气从指尖往血液里钻,立刻将它装入竹筒密封。
“这不是什么好东西,留下一个研究,其他的尽数毁掉。”
段翊有些不舍,道:“可若是失败了,后面又需要怎么办?”
柳白筠淡然道:“一个不成,留再多亦无用。”
段翊犹豫地点头,找来柴火点燃,将其余人面果倒入其中。
升起的黑烟呛得他直打呕,捂住鼻子尽量远离。
柳白筠眉头微皱,将浸湿的帕子按在脸上,近距离观察火堆。
弥勒佛似的脸被火灼烧,笑眼圆睁,眼底如恶鬼般漆黑空洞,大嘴张如疾呼,似要从烈焰中逃脱。漆黑果皮被无情火舌舔舐而萎缩干瘪,破口处溢出红黑色的汁液,汁液被热量蒸干,化为黑气。
南知梨早就躲到了树上吹风,心有余悸道:“阿柳姑娘,这股味道就是我刚才闻见的……”
话到中途,她瞳孔放大,手心沁出汗水。
不,这不是她第一次闻见这股臭味!
细细回想,外城、内城、春风楼……空气中都有淡淡的臭气,当时以为是脏物堆积所导致,未能引起重视,没想到竟与人面果的味道如出一辙!
柳白筠用棍子拨开灰烬,确认没有任何残留,道:“我有种预感,人面果不止表面上那般简单,务必除尽为好。刚才的黑雾或许会引来有心之人,我们还是尽快离开吧。”
南知梨从树上滑落地面,思考良久,决定将自己的发现告知二人,毕竟如今只有他们能够信任了。
“……我也是猜测,并不完全笃定,或许还有其他缘故。”
柳白筠面沉如水,道:“若真是如此,整个川泽城的人可能都已经感染了,只是程度轻重的差别。”
段翊目瞪口呆地立在一旁:“那我不是也……?”
他是距离段恒最近的人之一,虽从未吃过人面果,但也经常闻到它的味道,一时间觉得浑身不适。
“没关系,你还没失去理智,能主动毁掉人面果,足以证明并未染上怪病。”南知梨安慰他道。
段翊躲过南知梨的目光,道:“医师姐姐,你千万要快些研制出解药。川泽城十万条性命,全都系在你身上了。”
“我尽力而为。”
三人边低声谈话边离开,眼见即将出城,拐过弯时却看见大门边站着一排手持火把的侍卫,背上的大刀反射着森冷的光。
“怎么回事?我们暴露了?”段翊慌张。
“不要自乱阵脚!”南知梨咬着嘴唇道,“既然我们能躲过第一次,就能躲过第二次,走,找间无人的房屋藏匿。”
柳白筠一言未发,微凉的手拉紧南知梨的手腕,向小巷深处走去。
城主府。
府邸最高的楼层栏杆处,站着一个相貌平凡的中年男人。
他的眉毛稀疏且细,唇瘪颌尖,留着半长的胡须,一半花白,另一半乌黑。仅从容貌判断,应该是个优柔寡断的平庸文官。
“段兄,还未寻到贤侄么?”
一道高大瘦削的人影遮住了灯光,将段恒笼罩在阴影中。
段恒回首道:“莫先生。”
莫临走到他身旁,因双颊无肉,灯笼柔和的光线反而将他的面部照得沟壑纵横,配合着凌乱斜飞的如刀浓眉,宛若择人而噬的饿狼化形。
段恒叹息道:“吾家逆子已出走三日有余,老夫着实担忧。天气渐冷,不知他可有御寒衣裳,可有热茶暖榻,若是生病了,又该去何处寻医者?”
莫临脸上闪过不耐,但他掩饰得极好,面孔写满担忧:“贤侄未足龆年,独自在外恐怕……”
段恒恨声道:“若是让老夫知晓是谁人欺诳于他,定要将那人斩首示众!”
莫临并不出言劝解,只是维持着忧心忡忡的神色。
若是段翊在此处,定会不敢置信。曾经的段恒虽称不上贤明好官,至少会体恤民情,不轻易降下罪罚,更不会说出要斩首谁人的话语。短短三月时间,竟将他的性情变得如此暴戾。
“段兄,你看那道浓烟!”
莫临注意到远处升起一道黑气,瞳孔缩如细针,沉声对段恒道:“有人潜入内城行不轨之事,若是贤侄碰见恶徒,该如何是好?”
川泽城是普通凡人所居,浓度如此之高的黑烟,只可能是燃烧人面果所产生。烧他的果子,就是与他作对!若非伤还未好全有所顾忌,莫临恨不能亲身前往斩杀。
听莫临提起自家儿子,段恒果然上心,道:“须得速速派遣侍卫将内城门封锁,以防恶徒挟持我儿逃走!”
他再也坐不住了,哪怕莫临劝诫他以自身安危为重,段恒依然坚持要去亲自抓住恶徒。
莫临见规劝无效,转念一想:胆敢焚烧人面果,来者恐怕不是痴愚凡人,让段恒前去为自己探路也好。即便他死了,另外扶持傀儡也不费什么功夫。
便道:“段兄舐犊之情着实令我动容。既已下定决心,我亦不好再行阻止,此去务必多加小心。”
段恒大手一挥道:“区区恶徒何足挂齿,莫先生的好意老夫心领了,只是大可不必如此谨慎。”
他匆匆带兵离开城主府,朝着黑烟升腾的方向而去。
到达目的地后,侍卫却告诉他并未截到恶徒。
“废物!”
段恒大步走进宅院,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奇香,恨不能大快朵颐地吞噬一番。
循着奇香,只找到了一堆温度尚未散去的灰烬。
他在宅院内四处搜寻,很轻易地找到存放人面果的房间,稍加推断,便想起宅院的旧主人身份。
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
段恒的目光落在房间地面的靴子印上。
……
“你拿人家的旧鞋作甚?”南知梨奇怪地问道。
段翊费力地把旧草鞋往脚上套,道:“突然记起来,我的靴子底下有段家的徽印,很容易留下线索,必须换掉。”
“那你把靴子扔远些。”南知梨道。
“放心吧!”
段翊左看右看,看到一口水井,利索地将换下的靴子扔了进去。
他出门前已换上春风楼小厮遗留的衣物,只是小厮们年纪比他大,留下的鞋子不合脚,所以没换鞋。刚刚才想起来还有徽印这一茬,迅速偷了一户人家的旧鞋穿上。
“别磨蹭了,阿柳姑娘说此处并不安全,我们要再换地方。”南知梨忧心忡忡地道,“若是天亮前逃不出去就遭了。”
她下意识去摸猫缓解焦虑,一摸摸了个空,顿时呆住。
“我猫呢?!”
早些时候。
“快走!他们就要过来了!”柳白筠把段翊推上墙头,而后自己也爬上去,朝南知梨递出手。
南知梨慌得六神无主,跟着两人逃之夭夭。
墙根处的狸花猫:“……?”
它后腿受伤没法弹跳,只能慢慢地走,但心里并不着急。正常人不会为难野猫,短时间内它是安全的。
汤婆子和玩偶当得有些腻烦,出来寻找能将南知梨淘汰的线索,当作散散心也好。即使找不到,还可以主动将危险引到南知梨身边,让她吃点苦头。
怎么看都不亏。
它慢悠悠地在街上散步,见了侍卫便藏在犄角旮旯,一直跟到方才焚烧人面果的院子,遂走到墙角堆积的柴火堆上,借势爬上墙头。
黑色狸花猫在夜里极不显眼,它大摇大摆地沿着墙头巡逻,猫耳不时转动方向倾听声音。
“咔嚓、滋滋、嚓嚓、咕咚。”有人在津津有味地吃着什么东西。
狸花猫带着好奇探出头,只见段恒正在眼冒精光地啃着人面果,仿佛是什么龙肝凤髓珍馐美味,连一滴汁水都舍不得放过。
吃了一个又一个,干瘪的肚腹不见鼓,好似进了无底洞。
段恒恋恋不舍地啃着最后一个果子,感受到有目光正在窥视他,猛然抬头:
“谁在那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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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花灯集市·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