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的药气,是山门熟悉的味道。
这一年,药炉子的火从未熄灭。大师兄几乎住在厨房柴垛和师父榻前,全权照料师父一切。“不可能!”有次她听见师父如此动怒。
“莫邪是你师妹,你怎能说出此话!”药碗碎裂的声音中,师父压低声音,“我宁愿死,也绝不会……”
“你醒了?”花昭的声音取代师父呢喃。
莫邪费力支棱起眼皮,“我睡了多久?”
“三天。”花昭摸摸她脸,“连着吃药强用内力,你这孩子,该说你什么才好。”
嗓子干哑失声,浑身被石磨碾过般疼痛。莫邪想要翻身都动弹不得。“缓缓吧。”花昭扶她起身,递过水碗。
灼烧感被清水压了下去,莫邪仰头喝干满满一碗水。“李励呢?”她有气无力问。
碧色眼瞳直瞪着她,波光粼粼摄人心魄。“你是叫他给灌了什么**汤?瞧瞧你现在样子!”他提溜起她那根包的粽子一般的爪子晃悠。
“山上打这个揍那个,你不是要当天下第一么?跟着他下山才几日就狼狈至此……”师兄的嗔怪里,她恍恍惚惚看见曾经的自己。
剑一般笔直锋利的自己。现在想想,好像上辈子的事情。
“山下好大,人好多。”莫邪张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却说不出口。
师父曾劝诫她莫要下山,莫要下山。“你会受伤的。”师父目光露出的哀伤情愫她如今才明白几分。
“山下太大,人太多,我……”温热的液体滑落下来。
花昭叹了口气,修长指节略过她眼角。“你这个小笨蛋。”他缓和了语气。
“我是药是不是。”莫邪用肯定口吻说,“你说假话的时候语速特别急。”
“别骗我,不然……”不客气的话她说不出口,她不能再失去师兄。“求你。”她恳求道。
印象中,她极少开口求人。花昭似被她卑微语气惊住,一时没有言语。
“二师兄,求你告诉我真相。师父不是病,是中毒了对不对?”她面露恳切。
“何苦来!”花昭拂袖起身,她趴在榻尾,想要扯袖口却扑了个空,几乎摔下床榻之时师兄把她抱起。
仓皇间玉笛咕噜噜滚出怀中,停在枕头与衾被中间。
二师兄下山时赠予她的玉笛。“这是我花家祖传至宝,莫莫,你可愿……”
“你就告诉我罢。”莫邪扫了眼笛子再看他,她知道师兄一定会心软。
无论掩护她后山打猎还是替她罚抄,二师兄他,是个极温柔极温柔的人呐。
似被她盯得难受,花昭狠狠闭上双眼。“好吧,你总是能轻易让我丢盔弃甲。我不知师尊是病还是毒,但含光诀练到最高含光九重境时,有逆天改命的奇效。”
“逆天改命?”
花昭点点头,“就是说只要你愿意,哪怕对方只剩一口气都能被你救回来,只是……”
“只是什么?”她急切问,如果她真能救师父,这不是件大好事么?!
“代价是功散人亡。”碧眼凝成苍苍湖绿,深深将她淹没。
“我不会同意,师尊她也不会愿意自己最看重的徒儿——”
“你是如何知道的?”莫邪浑身似有蜈蚣乱爬,细碎的脚步由下至上,她浑身发冷。“你知道,大师兄知道,师父也知道。”
只有她不知道。莫邪瞪大眼,她带雁子下山时,叮叮当当无甚遮掩,却没人阻拦,一切都那么顺利。
如今细想,顺利的像个笑话。
“你还年轻,顶峰上合该是你。师尊心忧朝局,你若练至含光九重,便代她阻止袁师光吧。如此,她定能安心。”花昭脸上难得流露出慌乱情绪。“止住你脑内想法,止住,听见没有!”
“我就不该告诉你,你这犟石头。以功换命那是无稽之谈,师尊为人你还不清楚?你要让她背负逼杀徒儿的罪过?”花昭按住她肩膀,姣好容颜扭在一起,“好吧,你下山的事,师尊她确实知晓,那是因为袁师光,你也见了,含光八重境挡不住他。”
“他熟识我门派功法,自创的九阴功正克我们含光诀。若想打败他唯有含光九重境。你只有下山历练才有突破境界可能,但师尊她一直担心你下山受骗,嘱我看护。含光九重境天人合一,百毒不侵,那时你该是何等风姿……”花昭喃喃,眼里有光在闪。
“你期望我成为最强?”莫邪头一遭认识师兄似的重新看他。
翠色眼瞳春草莹莹,“你是奇才,该去顶点。”
“你有绝世才华,莫莫。十岁宵练九层,一人无伤打虎。十一习承影剑谱,只眼观一遍就能记下七八。十二岁开始迎挑山门者,哪次不是胜得漂亮?莫莫,师尊那是受身份所限,但你不同。你会登上顶峰,会被世人铭记,会青史留名,别被这些外物阻扰!”
“外物。”莫邪重复一遍,“外物里包括师父和你吗?”
她看着他。那年花昭下山,她心想如果他坚持叫她同去,说不定她不会拒绝。
但他没有。
“罢了。”他把玉笛放到她掌心,“以后想我时,就把这笛子当作是我吧。”
二师兄披着月光下山,把她一人留下。
留在朱门里。
“我要回家。”莫邪缓缓爬起,“我要回家。”
那道朱门,她的神魂留在那里。那些山泉木桥,那些碧竹微波,药炉子和蒲扇,以及那只偶尔把死耗子叼给她的三腿红狐。
她属于那里。
花昭一把把她摁住。“折腾些什么,就你现在这样子,好好卧床静养,哪儿也别去,啊。”
莫邪涨红脸,鲤鱼打挺却怎么也起不来身。失去内力,花昭捉她不费吹灰之力。
“这是安神茶,你缓缓喝,小心烫——”
茶杯被她扫在地上,茶汤四溅。数秒沉寂里,莫邪冷冷盯着他。
“好好杯茶又惹你恼了?”花昭摆手,无可奈何道。
“袁师光,你何时认识的他。”莫邪紧紧盯着花昭,往日所有细节拼凑,重新组合人形。
“你疑我?”花昭干笑出声。
“你怎么有的解药?还有那九阴功,上次我们切磋时我就隐隐觉着你身形功法不对,再加上……”眼神。莫邪咬住下唇,袁师光看师兄的眼神。
明显的相熟。
但她再问不下去,春日浮冰下是湍急水流。那些权谋、纠缠,她在冰面上感到它们在脚下震颤,但她通通不想知道。练功、生活。她简单的锻剑一般锻造自己,也希望能继续笔直地活下去。
送李励到凉州还恩,取药救师父,然后……那道门。泪水模糊了视线,莫邪踉踉跄跄爬下床榻。
“让我一人静静。”她不敢看花昭的脸,用自己最快的速度从屋里走出。
屋外是一片小小的空地,再远是一条土路。土路延伸是黄土塬梁,沟沟壑壑上杂草乱长。
“活下去,我们会活下去的!”年幼的李励背着她,跨过熊尸颤巍巍向前。
直至遇见来寻人的大师兄和寻李励的跟前人。
“裹儿妹妹,后会有期!”他朝自己大力挥手的样子,现在想起还会不自觉扬起嘴角。
李励,那孩子从小就要面对这些吗?至亲间的谋算,太残忍了……莫邪抱住双臂,那孩子幻化为青年,挡在她身前。
他带着冷香,背影如山,替她挡住烈焰与箭弩。莫邪睁眼,青年回头,对她露出微笑。
李励在哪?知道自己醒了他不会这么久不现身呐。莫邪心里一咯噔,回身四顾。
她出来的房间是青砖瓦房,左右还各有一间。莫邪先推开左边房门,正对上赫连雁捧着巴掌大布条快步往出。
“师姐你醒了!”赫连雁两手一背,眉眼间由惊转喜。
莫邪没忽略他表情的变化。“是什么,给我瞧瞧。”
“什么都没有!”赫连雁头摇的像拨浪鼓。她懒的啰嗦,伸手直接去强。
没有内力,她也算得上身手敏捷。两下布条就展开眼前。
是李励的字。她心里一惊。随后细看,眉头越皱越紧。
“他走了?”莫邪抬高音量,她昏迷这三日他们就商量好分道扬镳,连她都不用知会?
岂有此理!
不再言语,她转身就往土路上走。早追一刻算一刻。她低头走路,心里静极了,气是一点也生不起来。
“师姐,师姐!”小童跟在她身后急嚷。“你现在这样马都骑不了,怎么去?这一路官兵流匪……”见莫邪不停,他狠狠拉住她袖子。
“我之前老早就说不要和那些人扯上瓜葛,你就是不听!”赫连雁红着眼,“他是郡王,朝堂上山野中那些盘根错节,你砍不断。他有自己的觉悟,何苦搭个你?”
“若你非去,他还得分神护你,师姐,你从前不总说【弱者就该呆一边儿去】。”
“弱者呆一边儿去,把战场留给强人,我……”莫邪喃喃,她忘了,如今这样子,她是累赘啊。
是了,李励也察觉出这点。她攥紧拳,却没有经脉通畅之感。
“雁子。”她轻念师弟名字,“我想回家。”
“早该如此!”小童拍手。
家去,家去。那道朱门,那道朱门在林间烟雨中化做一抹艳红,莫邪跌跌撞撞,挣扎着向前走去。她满身疲惫,视线模糊,朦胧间朱门化作朱砂痣,师父前额那抹。
“师父父……”莫邪呆愣半晌,而后泪如雨下。眼前素色道袍里打晃,拄着拐强撑站在道路尽头的人,不正是她朝思夜想的——
“傻丫头。”师父面色青白,咳嗽着微微摇头,拒绝大师兄搀扶的手,“你受苦了。”
“受苦了。”
宝子们俺回来啦[紫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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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