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的陇西王营帐前,李励接到风尘仆仆随行众人。
“小郎君!”赵内侍提着袍角,下马没站稳就往他们跟前跑。
李励被老人搀着左看右看,“黑瘦了一大圈,小殿下您受了多少苦啊……”他拽着李励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道。
劝了半天,赵内侍才止了哭。一旁卢筠卿上前行礼。
“陇西郡王东归回京,我没看住他,请殿下治罪。”
“他堂堂一个郡王,要走岂是你能拦住?”李励摇头,“罢了,我的命他终究没要下。”
“殿下……”卢筠卿欲言又止。
李励抬眼,挥退闲杂。“说。”
“兹事体大。”他扫了眼莫邪,
“无妨。”李励心沉了下去,筠卿一向稳重,连李晖溜走都没让他如此面露难色。到底是何事?
卢筠卿拜了又拜,“臣在陇西郡王身侧亲耳听他说……大郎君,大郎君是被毒害的。”卢筠卿低着头,一字一锥,扎在李励心里。
兄长温正端庄面容浮现。“此番回京难保耗上数月,家里就托付给你了。”马背上他着银边外裳,弯腰伸手拍了拍他肩膀。白衣公子骑马北去,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兄长。
“是谁动手?”李励开口,声音远比想象中平静。
漫长的沉默后,卢筠卿微微抬脸。
“陇西郡王亲自下毒。那夜醉酒,他错把微臣当作您,说了许多。”
“时间、地点都说得具体,微臣不敢隐瞒,连夜草拟成文。”他从袖口里取出一卷锦帛。
李励默了许久,某个瞬间莫邪以为他会暴怒而起,可他没有。
卢筠卿跪地大礼,“卢某愿为鹰犬爪牙,为您排除万难。”
静了几秒,李励忽地发笑。
“嘿,你当我是那残害手足的畜牲?”笑声愈来愈响,尾调微微带着颤。深呼吸后李励整理情绪:“带五十个个好手,把这帮杂碎押解回京,路上看牢,一个都不能死。”他瞥了眼旗杆下绑的原陇西郡王军营将领。
“回信奏折孤一会儿写好与你,剩下的——”他踉跄几步。
“殿下!”
“不碍事。”李励扶住膝盖,头颅低垂,弓腰挥手,“让我一个人静静罢。”
莫邪静静瞧着他:男人摇摇欲坠,却扶也不让人搀扶一下。发丝缝隙里李励眼白血红一片,让她想起那只呲着牙,三条腿虚张声势的红狐。血落在地上,红狐的眼神与他血红双瞳重叠。莫邪瞧着他,心像写错字的宣纸,揉成一团扔在角落又缓缓散开一半。
她什么也没说,静静站在不远处望着他。空地寂寥,只站着他一人。
弓着身,李励头颅几乎触地,但他保持站立姿势,缓了又缓,他慢慢站起,回身进了营帐。
她就在帐外站着。直到太阳落山,夕阳西下。
几拨人进了又出。李励安顿好难民和军队,给吐谷浑流匪善后,最后又和卢筠卿谈了许久。嗡嗡地,莫邪听见他们在帐子里起了争执。最后还是卢筠卿妥协。出了营帐他三步一回头,一副不放心的样子。“郡王殿下就托付于你了。”他向莫邪作揖后又在帐外拜了三拜,转身押着囚车向东而去。
莫邪目送车队远去背影,落日余晖斜斜照在她身上,莫邪伸手,连手指都镀了层金光。
李励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后。内力凝滞后,辨别来者成了件困难事。但来者是他,莫邪知道。
“都走了?”
“嗯。”
然后无话,最后一丝日光没入地平线。她回头,瞧见一张晦暗不明的脸。
他瘦了,阴影顺着鼻梁淌下,又在眼窝汇聚。棱角分明的面庞上青须隐隐冒出,和他舅舅更像了,莫邪咬住下唇。
为什么不走?你何苦还要往西而去?她想起前日慕容颉临走时和李励的争执。
“老皇帝儿子十几个,那张龙椅和你这个孙辈有什么关系?你是弃子,懂不懂?”慕容颉敲着桌,唾沫星子乱飞,“和我走,从长计议,中原乱后哪怕舅舅再陪你——”
“不会乱!”李励斩钉截铁,“谁也别想搅乱这天下太平!”
“我会继续向西完成朝廷的使命。此番多谢慕容可汗相救,孤不追究你和部族此前犯下的种种罪行。粮草和马匹也许您带走部分,剩下的……”他站的笔直,“不劳您操心。”
“娘希匹,操心,我操哪门子闲心?!”慕容颉一把揪住李励前襟,“差一点你就被他们踩成肉泥烧成灰烬,若不是为了我那早逝的妹妹,我何苦管你?!”
“若我一走了之,朝廷威信受损,销烟四起,生灵涂炭!我不过一人一命,他们若要取便来取!”李励眼睛亮得吓人,“但我不能眼睁睁瞧着这数十载的安宁岁月——”
言语被清脆的掌掴声中断,李励肿起半张脸,直直看着和他相似的面容不发一言。浅色眼瞳互相瞪了几秒,慕容颉横着扯开嘴角:
“嘿。”他开松手,辫子低垂,“你还真不愧他们封的【永宁】。”
“莫邪。”李励唤她名字,拉回她思绪,“陪我走走好吗?”
绛紫色天幕下,他们缓缓爬上营后山坡。
流民大多已领粮回乡,瞭望塔前那十口大锅前队伍短了许多。强征的兵士多数也已返乡。除过押解回京的数十军官,营里剩的就是原李晖帐下五千铁骑了。
慕容颉要了不少好马,加上受伤失踪的,大约还有三千兵马有战斗力,粮草不知道还剩多少?莫邪伸脖,天太黑,营房渐渐看不清楚。
夜幕沉沉,李励望着天融入黑暗。“想哭吗?”莫邪不知怎的就如此开口,“想哭就哭吧,这儿黑乎乎的,我什么都看不见。”
黑暗里她听见一声笑,“哄孩子话,在你眼里我是个小孩儿吗?”
“你是李励,坚强的李励。”莫邪回答。她敬佩他,若她身处他如今局面。光起心动念她都头痛。
话音落后,再无人言语。空气安静下来。黑暗里只有呼吸清晰。
一只手抚上她脸颊,薄薄的茧,是他。莫邪不动,任由指尖从她额头开始,划过眼角和脸颊,在唇边停留。
“还记着那只熊吗?差点把我们扑杀的那只巨熊。”他呢喃,回忆顺着指腹在二人间流淌。
“你刺中它右眼,就用的弩箭,很好的准头,我记得。”莫邪闭眼。
“那弩箭箭头就是兄长亲用陨铁磨的,那时戴着的弩机也出自他手。崇文馆里那些年长兄弟欺辱我,兄长便把它交给我。”
“【吾不能保护你一辈子。你年幼气力小,便要学会用巧劲,自己护住自己。】虽如此说,上下学路上,他还是多和我同去,哪怕父王命他多和那些年长的从兄弟们亲近也一样。”黑暗中,李励指尖轻轻颤抖。
缓了几个呼吸,他又开口:“李晖回京后魏王势必知道陇州发生的一切。既撕破脸,我属意大部队掩护,你我轻装简行走小路,到凉州后,你带着药尽早回山。”
“你怎么办?”她脱口而出。
“这天下不能就这么乱起来。魏王这般肚量怎能为一国之君?把心力都耗在诸王相争里。”他吐了口气,“吐谷浑残部势弱,暂可观望。薛延陀的夷男可汗可野心勃勃,之前东征高句丽便和唐军有些龌龊,若他强压向南,断了河西走廊——”
“你怎么办?”莫邪再次开口,东拉西扯,这男人怎么就不为自己考虑一下?“你家里还有对你好的人吗?”
父母兄弟没了,叔叔和堂兄追着杀他。李励的家听着就叫人头痛。“如果你愿意,之后和我一起回山门吧,我师父人很好,师兄弟也都和善,屋子很多,你来肯定住的下!”
天下再没比她山门更好的地方了,莫邪充满信心。李励若是愿意,她可以带他摸鱼捉虾,驱虎赶豹。或许她还可以求师父收他做徒弟……虽然年纪大了点,但也不是没机会。
实在不济,她勉为其难收他为徒也不是不可以,如此想着,她听到李励的笑声。
不是勉强假笑,李励笑得欢畅。
“真有你的,莫邪啊莫邪。”温暖大手在她头顶摸了几下,“承蒙抬爱,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去你们山门拜访。”黑暗里,李励笑着应允。
莫邪还想再说些什么,寒战却从头皮席卷到脚趾。入冬后降温竟这么快?“太冷了,我们还是先回——”不对,不是寒气。
第六感告诉她不是寒气。
李励似乎也注意到异样,男人挡在她身前,抬起左臂,弩机上弦,即使黑暗里他什么也看不清。
该死!莫邪调动内力但毫无结果,若是平日,她怎会如此被动?窸窸窣窣她准备从怀中掏药包,却被李励轻轻拉住指尖。
“来者何人?孤王面前还不速速报上名姓。”他朗声,全然不惧。
“别激动二位。”男人低沉丝滑声音传来。“京里传闻似乎有误,见二位好精神好气色,袁某甚慰。”
这声音……莫邪仔细辨别,乌木伞下那双血红色双眼清晰起来。
出京时带着魕头祈福的国师,她曾经的师叔。莫邪浑身紧绷,呼吸一滞。
袁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