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她眼角那粒红痣,李励乱了呼吸。
是你吗?歪辫子的野丫头。想起十年前那场雪,雪地里的红影,冲出雪堆饥肠辘辘的黑熊还有……李励头痛了一下。
入蜀安顿好后不是没想着去找。只是茫茫大山伊人杳无踪迹。
他怎能没发现呢,那点红痣?李励苦笑,真巧,又让你救了一命。
英雄救美,美救英雄。话本上的故事转来转去,乱作一团。你还不知道是我吧?当年护着你的小哥哥如今却要让你保护,多可笑……上榻万万不妥,李励搬了个矮凳坐在榻边,久久未动。
天透黑时莫邪才悠悠醒来。赵内侍拖长个脸,端着药盅。
“喝。”他言简意赅。
莫邪端起一饮而尽。好苦!她咋舌,若是李励在,肯定会给她塞糖吃。
可惜他不在。
“李励呢?”她好奇。
“你还有脸问!”赵内侍瞪她一眼,“没家没教的野丫头,连男女授受不亲都不懂?你——”
话再说不出口,因为喉头被莫邪指尖抵住。“李励呢?”她重复一遍。
“殿下吩咐您不必再随侍,安心休养即可……他在隔壁!有您师弟陪侍!”喉头破皮,赵内侍放开了声。
“啧。”莫邪甩甩手,“老人家,骂我我不恼,但若辱我至亲……”她冷冷一瞥,“你该庆幸自己是李励的人,才留下这条命。”
一墙之隔,赵内侍哭丧着脸躬身复命。
“赵典军,这是你的不对。”李励正色,“莫要用一般女子心性猜她,隐瞒性别也非针对于孤。请尊重孤的贵人、恩人。汝这般行径,看来孤身侧也留不得你。”
“就是就是!”赫连雁狗腿附和,“别看师姐难受就想着好欺负,凭师姐那功夫,以前一指头要你命,现在不过两指头而已。”
赵内侍天都快塌了,涕泗横流满地打滚,讨了无数饶才勉强得了个罚俸一年,“留观查看”的处罚。
“你要比娇花更呵护她,比孤更尊重她,去吧!”李励挥退吓得只剩半条命的赵内侍。
得了李励谢罪后,赫连雁起身施礼,“也难怪他如此说,女子习武本就稀少,师姐又是个得罪人的直脾气,扮做男相时得罪的人大多还隐忍不发,如今狐媚惑主都算是轻的。”他自嘲笑笑。
“莫要胡说!”李励认真道,“无论男女,莫邪都是莫邪,是个值得尊重的人。你是她亲近之人,若连你都话语带轻贱意,她该如何自处?”
他叹了口气:“女子习武本就不易,天知道她下了多少苦功才站在众人肩头,她狂,那是应该的。”
“你真这么想?”赫连雁张圆嘴。师姐狂的没边,天老大她老二,有时他都看不惯。
“任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更何况她立于顶峰。”李励瞳光微闪,“只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这磨难也是上苍对她的历练吧。孟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他目光飘远。
是说她还是说自己,李励分不清楚。但往前看,往前走,他意念坚定。
薄薄土墙隔不住声响,莫邪裹着衾被,呆呆坐在榻上。
“历练吗?”她喃喃自语。活了一十六载,挫折是什么滋味,此前她并不知晓。
师兄弟习武悟性皆不如她,幼时和师兄对打也是输少赢多。她习含光诀后,师门内外渐渐再无敌手。二师兄曾笑说自己根骨上佳,上山前自视甚高,没成想竟被她比了下去。
“妖怪,根本就不是人!”花昭揉着额头大包嘶嘶吸气,“只见师父练一遍就习得七八成,你这家伙是柄剑托生的罢?”
师父朗声欢笑,摸着她脑袋,只说传承有望。
“吾年轻时下山历练,走遍三山五岳,未尝败绩。天底下也就那个人和吾能打个来回。瞧莫邪这样子,要不了多久就能超越为师了吧?真好真好。”
因着师父的话,她得意好久。
如今却……受伤的左手还未痊愈,小腹隐隐作痛。虽说那道人使阴招,但她不还是着了道?胜败输赢一目了然,是她太弱了啊。
更强,更强些才行。莫邪迷迷糊糊寻思,含光诀共九重境,她卡在八重已许久时间,修炼……
她朦朦胧胧睡去。
次日天刚露鱼肚白,李励就起了身。终是放不下心,他蹑手蹑脚到莫邪屋前,微微推门往里看去:赵内侍蜷在榻脚,头一点一点丢盹儿,榻上却不见人影。
“人呢?”他大步进屋。
赵内侍惊地打了个哆嗦,“诶呦我的好殿下,您怎么来了,人不正躺着——欸!”
不顾赵内侍苍白面色,李励赶忙出屋。他和莫邪就隔了堵墙,院中有有府兵把守,若有情况,不可能所有人都无知觉,他上下左右四顾,最后朝天定住目光,停了脚步。
房脊上,莫邪右手两指撑起全身,如剑般直直倒立,裹着纱布的左手臂也没闲着,手肘上顶了个茶壶,看着就叫人发怵。
怕吓着她出意外,李励直等她换姿势时才出声。
“还早呢,你怎么不睡?”莫邪小跳下房,疑惑地问。
她习武不喜穿厚衣妨碍,只贴身一套短打。李励用自己外袍裹住她,这才发觉原来她如此瘦小。
“你来着癸水,血液倒流对身体伤害很大!”他夺过茶壶,茶水早已冰凉。
“敌人又不会瞧着我癸水心情来。我还要练呢,衣裳你留着吧。”莫邪作势要脱。
“莫邪!”李励正色,“你还小,身体是最重要的。”
“无妨,我有分寸,再说我是你随身护卫——”
“别再想着护卫的事了。”
“什么意思?”她手头一顿。
李励摸摸她发顶,重新用外袍将她裹紧:
“瀑布那时救命之恩,李某没齿难忘,铜钱量大携带不便,孤已备百两黄金,如今也该交予你。另外马匹行囊都已备好,至于你所需的药,再相见时孤答应给你……你走罢。”他垂眼,“孤的护卫不再需要你。”
“什么意思?只因我是女子便瞧不起我?”莫邪眼里冒火,“我告诉你李励,就你这百多随从一柱香时间我就能料理干净!不信,现在就把他们都叫来。”她气的磨牙。李励这家伙,她还以为和山下那些人不一样,没想到只她是女子,马上就另眼瞧她。
李励抓住她手腕相拦,又慌忙松开。“我怎可能……”他住了嘴,又挂上那副她不喜欢的笑来:
“一会儿就分别,你们的公验文牒已齐备,另外若有官府纠缠,可用那紫金鱼袋——”
“我才不要你这破烂!”莫邪发狠,浑身摸索,最后从脖子上扯下荷包,“还给你!”她掷了出去。
莲纹荷包砸在李励胸口,顺着衣袍滑落脚边。莫邪很喜欢这个精巧玩意儿,贴身挂了一路。李励苦笑着拾起,荷包上还隐约有她的体温。
他握紧荷包,又徐徐松手。望着她背影,终是没有挽留。
直到天亮送别,莫邪一句话都没再和他说。
李励的爱驹踏雪都割爱让给她,莫邪牵着缰绳,仍偏头不理。倒是赫连雁小大人般作揖赔笑,说了一通好话。
“这是她左手的药,两日一换,这是祛腐生肌膏,等落疤后再用,切莫着急,竹筒里是缓解腹痛的煎药,如今天凉能搁,晚上热热再喝,还有这是姜枣糖,另外这些是药方,若不够到时按方抓药……”李励婆婆妈妈叮嘱半晌。莫邪早已背过身去,撵都撵了,还啰嗦做甚!
终是不再言语,莫邪拍马而去。憋着气,她换了方向直直向前,日头高悬时才下马休息。
赫连雁捂着屁股,一瘸一拐爬下马背。不会骑马的他都被逼自学成才,他吃痛吸溜,敢怒不敢言。先吃点东西吧,这么想着,赫连雁打开马背上驮着的褡裢细看。
“赚大发啦师姐,全是金子!还有这好衣裳、呀,还有牛乳糖!哇,这不是你喜欢的芝麻饼嘛,这么多——”赫连雁喜不自胜,被莫邪狠狠拍了下后脑勺。
“出门在外该叫我什么?!”她眼里冒火。
“师兄,师兄,三师兄,嗷嗷别打了,饶了我吧!”他围着踏雪上蹿下跳,惨叫连连。
“呼——”勉强气顺,莫邪停了手,男子女子,麻烦死了,不都两只眼睛一个人么!
“是女子就不行吗?是女子就要被瞧不起吗!”她对着山谷大喊,回声嘹亮。
好一声中气十足的河东狮吼。赫连雁揉着屁股咽口水,“他没瞧不起你。”他瞄着莫邪脸色小声唔哝,“只是不愿你受伤罢了。”
莫邪耳尖,一把揪住小童衣领,“你说什么?”
赫连雁忍无可忍,“你这块爆炭!呆子!木头!男人面对心仪的女子,保护不了还不让远远走吗?快松手!”他急了,咬了莫邪一口。
没觉察痛一般,莫邪愣在原地。“你说什么?”
“好啦我胡说的!”赫连雁后退几步,自知失言。师姐这家伙,当年二师兄明晃晃剖白都没发觉,如今这情愫感知不出才好。
他们这些山里人,本就不该和什么皇子龙孙有瓜葛。
“他没瞧不起我?”莫邪咧起嘴角,虎口牙印都没引起她注意。“他没瞧不起我!”
这不是显而易见么。赫连雁摇摇头,师姐这厮,话都没听着重点。
“我们回去吧!”她神采奕奕。
“你这个自我膨胀的家伙。”赫连雁拉住她,“顾及别人的心意对你来说就这么难吗?他担心你安危才不想你跟着——”
“可我担心他!”莫邪扭头,少见地不再天不怕地不怕,“他是个好人,雁子,却有那么些人想杀他。”
记忆里的男孩近了又远。莫邪胸口鼓胀胀的,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
赫连雁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想去就去吧,我听你的。”
“这么看我做甚?浑身发毛……”小童夸张地扑簌肩头。
“谢谢你雁子!”她抱起小童转了个圈,在他脸上恨恨亲了一口。
“这么矫情做什么!”赫连雁涨红脸,“事先说好,若是他再给你摆脸色可别迁怒于人,尤其是我!”
“对不起。”莫邪放下他,躬身作揖道歉。
“这还差不多……”赫连雁哼哼着张望一圈,“先往回到大路,他们那么长队伍,肯定还没走远。”
果然如此,赶了两个时辰路后,他们远远的看见永宁王旗竖在关隘口,还未曾出关。
持刀府兵拦下他们正要问询,赫连雁从怀里掏出荷包晃晃。
府兵赶忙放下兵器下马行礼,紫金荷包如郡王本人,他们万万拦不得。
“他知你有气,悄悄塞给我的,喏,还给你。”小童咧嘴一笑。
莫邪攥着荷包,自她说喜欢,李励专门让人穿绳方便她佩戴。
莫邪重新将荷包贴身戴好,略略夹腿,踏雪一溜烟往前奔去。
真是个急性子。赫连雁爬下马背,望着莫邪背影摇了摇头。
城关之上,李励正静坐喝茶。他们公务在身,出关合该很顺才是,只不过……
望着眼前人,他笑得越发和煦。“王兄,许久未见,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