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正月里,莫邪被大师兄讲的“冰糖葫芦”馋的不行。今上遣使前往摩揭他国学回制糖法后,越州新改良的蔗糖就成了长安城的时兴货。
不似过往乌黑糖汁,如今新式蔗糖晶莹剔透,琉璃般裹着山楂、沙果、豆沙、核桃仁等等小食,用竹签穿起,一串串树在街边,红彤彤的,又甜又漂亮。感慨完西域引进新制糖法造福百姓,大师兄回神瞧见莫邪滴到地上的哈喇子。
“等出了正月,出了正月师兄下山采买时带给给你吃。”大师兄如此保证。
但莫邪偏偏等不及,一连十日,夜夜梦里都是山楂、沙果挂着糖壳,围着她载歌载舞的模样。
不管了!她再忍不住,取出所有压岁钱,在冬日蒙蒙亮的天色中,跌跌撞撞下山。
然后不出意外的迷路了。
“唔……”莫邪瞧着眼前第二次碰见的巨岩,心里犯嘀咕。
要不还是想想怎么回去吧?师父会不会罚人呢?正月里打孩子不吉利,大概不会真动手吧……这般胡思乱想着,莫邪换了条路进发。
这条路她有点印象,上去之后有条大瀑布,只是残雪未消,瀑布上冰凌还没化全,河流表面冰层也还都在。但毕竟已出三九寒天,师父说过这时候冰已经不大结实,不能走了。
莫邪知道,但有人似乎不知道这个理儿。远远的,她瞧见个墨袍童子站在岸边,一只脚就要往冰面上踏。
“喂,走不得!”莫邪大喊,那童子似乎什么也没听见。隔河无法,莫邪灵机一动,拾了块石头就往童子身前冰面砸。
冰面噗通被砸穿了个洞,碎冰渣子溅了童子一身。“诶呦!”他跌坐岸边,揉着脸瞧向自己。
那天日头正好,琥珀色眼瞳被日光映得金光闪闪。
再好的糖葫芦也没这么晶莹透亮吧?那瞬间那双眼,莫邪现在都记着。
怎么忽然就想起往事了?乌云般卷发挡住莫邪视线,暖融融花香里,温热的手从她脖颈下探到胸口。
“恩公!”漆黑卷发从她颊边划过,碧瞳美人抽抽噎噎,哭的泪人一般。
莫邪缩缩脖,动也不是,碰也不是。她的感知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莫邪疑惑,又被女子呜咽引了注意。“媚儿娘子,你怎么在这儿?”
“奴家,奴家……”媚儿哭的梨花带雨,直往莫邪怀里钻。诶呀诶呀,美人落泪这可如何是好?莫邪求助地看向李励,只见青年郡王左臂弩机半显,没有收回的意思。
“莫邪,过来。”他命令道。
“她没有敌意,不然也不能近我身,我的直觉一向很准。”莫邪解释,在李励不变的面色中败下阵来。
千大万大主顾最大。莫邪怏怏回到李励身侧,永宁郡王箭指媚儿。“到底发生了什么,请你讲清,温娘娘。”
媚儿哭声停住,“奴家不懂大人您在说什么……”
“莫要再装。”李励冷声,“朱雀阁头牌怎么混入西域商队,从长安反方向绕远来到岐州?还请你讲个明白。”
“朱雀阁?”媚儿摇头,“郡王大人搞差了吧?”
“贞正十九年秋,朱雀阁歌伎梅儿被时任尚书左丞的宇文盛光赎出,转年夏,舞姬兰香亦被赎买,贞正二十一年春,宇文盛光升任岐州刺史,梅儿和兰香作为家眷同来岐州。奇怪的是,就在今春,她俩都失踪了,统共算来不过一年多时间,太凑巧了是不是,温娘娘?”李励含笑慢语,手指却在机关上没松。
媚儿放下手,猫瞳般碧眼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没想到郡王大人年纪轻轻,倒对青楼楚馆门道摸得清楚。”她巧笑倩兮,暗室都明亮不少。”
“别扯些旁的。”李励不动,“你为何来此?”
媚儿叹了口气:“是为了梅儿和兰香的事。”
“奴与梅儿兰香同龄,教坊同习歌舞琵琶,感情甚厚。前年中秋夜宴,梅儿因清唱首《蒹葭》被宇文大人相中。赎出朱雀阁后她经常给我们寄书信礼物,告诉我们宇文大人温和儒雅,待她极好,不用担心。我们都为她遇见良人开心。信里她也说想我们,要是我们愿意,她便求宇文大人接姐妹一同入府侍奉,也算姐妹长久处在一起的福气。”
“转年兰香也去了,我们书信往来更密切些。兰香本就爱叽喳,信里常写她们去了岐州哪些好玩的地方,吃了哪些好吃东西,直到今年三月初三上巳。”媚儿声音低了下来。
“她们去了神农庙,然后再没回来。”
“你怎知她们去了神农庙?”李励弩机往下移了半寸。
“她们二月底的信里如此说的。”媚儿眼中含泪,“神农庙里有眼神农泉,就在神农塔下。本地风俗,女子上巳节饮下泉水,很快便会孕育有子。若是有孕在身,喝下泉水则会保佑生产时母子平安,梅儿有孕了。”媚儿呜咽道,“才怀了三月,还瞒着众人,她们只告诉了我。还说待秋日产后,邀我来岐州,让孩子认我做干娘呢。”
“但是三月后,我再没收到一封信。托人问了几次都没有结果。我等得心焦,好求歹求干娘,才准我来此,没成想,她们竟失踪半年……”她哭的梨花带雨,又扑到莫邪怀里。
倒和筠卿信里内容对得上,李励垂手。“所以十日前你一到凤翔府,才先来神农庙上香?”
媚儿探出头,“是,我想来神农泉边找找线索,没想到……”
她抖了抖,神色慌张。
“有孤在,但说无妨。”李励颔首。
“别怕。”莫邪抚了抚她背脊,不像一般女子那么柔弱削薄呢……正这么想着,媚儿蹭了蹭,猫一般躲在她怀里。
“我见着了云娘。”媚儿吐气如兰,“青天白日,我见着了【已逝】的云娘。”
十日、无脸……李励脑子转了几转,“云娘?”
媚儿点头,“云娘是兰香亲妹妹,比我们小上几岁。奴本姓温,在朱雀坊略有名望后,就收了云娘做随身侍女,想着找机会为她寻个合适人家。今年上巳节兰香她们失踪后,四月里云娘决意要来岐州一探究竟,我实在劝不过,只好依着她主意。”
“十多日前我得信听说她被谋杀。兰香失踪,她妹妹又惨死,这样的事实在……所以我才想办法来岐州亲眼看看。”媚儿咬紧下唇,“刺史府奴等不好擅去,出事的神农庙却能去得。奴刚找好旅舍便上山进庙,没想到就看见云娘,竟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笑呢。”
“我和她搭话,她却不理我,径直往塔里来。我追上前想拦住问个清楚,却被个老道厉声喝住。”
“我一介弱女子,不好再硬闯。见庙里无法,便乔装打扮,谎称是云娘阿姊向刺史府上投拜帖吊唁,没成想倒是顺利。”媚儿瞧瞧莫邪,又看向李励,“求了几次,他们竟真打开棺椁让我见了云娘尸身,是她没错。出府后我怎么想怎么觉着蹊跷,便设法混进西域商队,重新进府想再查一查,没成想……”
“然后你就被带到这儿?”李励轻敲桌角,“云娘被揭下的面皮看样子是有了去处。”
见媚儿不解,李励微微叹气。“温媚儿,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梅儿,兰香怕是都已不测。”
“怎么会……”媚儿低呼出声。
李励打量一圈四周。虽闭窗,亮光还是透过纸窗漫射进屋。符箓所需朱砂黄纸摆在一边。另一边则是炊烟袅袅的炼丹炉。另有八卦经络图挂在墙壁,李励走近,经络图挂毯后是个暗格,里面有个不辨悲喜的素色面具,面具下是个卷包,打开来数十根银针粗细不等,悠悠冒着寒光。甜腻腻的香味儿隐约从丹炉四散。莫邪揭开炉盖,捻了点香灰。
“炉里有血腥气。”莫邪边扇风边说。
“邪书有云:取少女心头血炼丹可求长生不老。又云人皮制傩面具最是法力无边。”李励边说边取出暗格里的素色面具。“媚娘子认得这么?”
媚儿吓了个趔趄。“昨夜!昨夜就是戴这面具的人将我击晕。”她撩开裙角让他们看脚腕上铁链,“然后奴就被拴在这里,直至恩公们找来。”
莫邪一手拽住铁链,一手按着媚儿脚踝,道了几声得罪后,气势陡然一变,铁链应声而断。
“好厉害!不愧是英雄少年。”媚儿双颊微红。
“哪里哪里。“莫邪搔头,“倒是娘子你胆识超人,一般人被我运气近身,都会吓得不行,还有胆小的会尿裤子呢。”
“那我可不会。”没了束缚,媚儿无骨蛇一般攀上莫邪,“奴家与郎君头回相见就倍感亲切。小郎君像极奴家乡的弟弟。”
“果真?”莫邪语调扬起,“我也觉着姐姐你瞧着很亲。”
“既如此有缘,此事之后,莫郎若不嫌弃,不如收了贱妾——”莫邪捂住媚儿嘴,朝李励低语:“有人上来了!”
房间不大,一览无余。怎么办?莫邪无法,指挥媚儿坐在原位。又推李励躲在媚儿长裙之下。
“忍一下,裙子很宽大,又黑,看不出来!”莫邪按住李励想坐起的头,“你的弩箭很准,保护好自己!”莫邪瞥了眼泪汪汪的小娘子,“还有媚儿。”她如此补充。
“你怎么办?”李励低喝声中,莫邪三两步,大蜘蛛般攀附墙角梁上。
少顷,油灯光晕慢慢移动上楼。暗室里,女子抽抽噎噎,哭的肝肠寸断。
“别哭啦。”沙哑声音响起,“还没到死期哭什么?”
“奴家与汝无冤无仇,老道何苦囚奴一介弱女子……”媚儿捂着脸,呜呜咽咽。
“前几日我便对你说莫要再查,你这妮子执迷不悟。”老道叹了口气,“既已如此,还有什么想问的?也好做个明白鬼上路。”
“梅儿和兰香是你杀的么?”
老道没有点头也没摇头,只把香灰扫了出来。“就算是我吧。”他咳嗽两声,“云娘也是,你们一个个阁里出来的妓子,倒姊妹情深得很。”
媚儿止住哭声。“脂粉堆里出英雄,忠义常在草莽间。即使优伶妓子,也比人面兽心的家伙强些。”
老道拍拍手,“你倒伶牙俐齿。”他走到媚儿面前弯腰,一把掐住她下颚,“生了副好样貌,可惜——”
话未说完,老道后脑插着银针,直直朝前倒去。
老道面门正对李励躲藏的裙堆儿。“嘿!”郡王一撑,把老道侧放地上。“正说到关键呢!”他觑了梁上跳下的少年。
“不好意思,没忍住。”莫邪耸肩,敷衍道歉。她踢踢老道的脸,确认昏死后蹲下身摸盘起来。
“呐,符咒。”
和卢筠卿案发现场搜集的符箓一模一样。李励仔细比对,一不留神老道已被莫邪扒了个干净。
“喂……等等,这是!”李励盯着老道后脊刺青,低呼出声。
墨黑麒麟盘在老道枯瘦背脊,栩栩如生。
李励吞吞口水,这玩意儿他怎么看怎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