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掳走?”莫邪眼睛瞪的溜圆。
小金桔抹着泪说:“昨夜我倒夜壶的时候,正瞧见那个妖怪在墙上飞来飞去。我吓坏了,丢了夜壶就往屋里跑。边跑边隐隐约约听见后面有人呼救的声音,我实在太害怕了,没敢回头……”说着她抽噎地愈发厉害。
莫邪蹲下身,从怀里掏出油布包,里面是她舍不得吃完的牛乳糖。“不怕不怕啊,若是有妖怪我一定会把它抓住。”她边说边把糖放到女孩手心,“这是牛乳糖,可甜可好吃啦,你尝尝看。”
小金桔哽咽着,小心舔了舔糖块。“嗯,好吃的。”她挂着泪珠露出笑脸。
“然后呢?你跑回去之后还发生了什么,记着吗?”莫邪轻声细问。
“我给金桂姐姐和曼儿姐姐说了,她们都不相信,说我自云娘子的事后疯魔了,是发了癔症,但我真的不是发癔胡说,妖怪是真的,刚刚果真就听见媚娘子失踪的事,如果早知是她,我肯定,肯定不会跑的那么快……”
“好了好了,你已经做的很好。”莫邪把她抱在怀里,“你这么弱,留下也累赘,跑得对。”
小金桔的抽噎更大声了。李励抽抽嘴角,“小金桔,那妖怪长什么模样,你还记着吗?”
小金桔怯生生看他,“就像传言里的那样。”
“传言?”
小金桔点点头,“大家都说我们这有一只无脸妖怪,会嫉妒长得漂亮的姑娘,如果谁家女孩子略风流娇媚些,就会被它抓走。昨夜那妖怪比人略大些,四足着地,浑身乌黑,脸却看不清楚,我想起无脸妖怪的传闻吓得直跑,后面也没细看。”
无脸妖怪?李励不信神魔,是有人装神弄鬼吧?
“对了。”他换了个话题,“云娘子,你见到她遗体的时候,她是不是没有……脸?”李励紧盯着小金桔眼睛问。
“我不知道。”女孩摇头回答。
“怎会不知道?”李励皱眉。
小金桔明显哆嗦一下。“你吓着她了。”莫邪把女孩抱在怀里嘀咕了一会儿,终于引得女孩儿重新开口。
“那天是重阳,我陪云娘子去神农庙祈福。那日去庙里上香祈福的人特别多,庙前长阶上又有庙会。云娘子就让轿夫把轿停在半山腰空地上。我知道她心善,体恤轿夫爬山辛苦,所以才让轿夫在半山腰歇脚,而后她带着帷帽,携我步行上山参拜。
长阶两侧都是兜售货物的商贩,还有耍猴儿胸口碎大石的艺人,但是和神农庙自己的傩戏相比,这些都是小巫见大巫。”小金桔眼睛亮了起来。
“傩戏?”李励重复一遍。傩戏古已有之,通俗说就是用带面具跳舞的方式沟通天地,娱神悦己。宫里除夕会由天子主持“大傩”,寺庙民间也有各种名目傩戏存在,尤其是在过节时候。
果不其然,女孩重重点头,“对,神农庙的傩戏在我们这代很有名。说是登高祈福,很多人其实是为看戏才跑到庙里的。”说罢羞红了脸。
“傩戏是什么啊,好玩吗?”山里人莫邪满脸好奇。
“可好玩啦,带着面具的人飞来飞去,三头六臂,刀枪不入,还会喷火呢!”小金桔满脸兴奋,“看完戏庙里道士在山门口支了个卖傩戏面具的摊子,我看着喜欢,云娘子就给我俩一人买了一个。”
“面具?”李励抓住重点。
“神农庙傩戏后,很多人都会买着戴,图吉利嘛。戴上面具,云娘子索性连帷帽都卸了。就在这时候,我们碰见宋家大郎。”女孩眼瞳慢慢暗下去,“云娘子本不想和他多说话,但他坚持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云娘子说明白。后来娘子叫我把帷帽放到轿子里,再从她的包袱里取个锦盒上来。我虽觉着他俩单独说话有点不妥,但那会儿庙里庙外都是人,也不算私相授受。”
“再后来,我带着盒子找到庙门前,没找着云娘子。是庙里小道士告诉我他们去了银杏林,我那时候就感觉不大对劲……然后我在银杏林里找见她,她还带着刚买的面具,脖子…脖子上全是血……”说着她泪花又泛了出来。
“若是知道她去林子,我肯定不会独留她一人。他们私下都嘲笑云娘子出身低微,但她是个好人,断不会和那姓宋的有私,那歹人丧尽天良,肯定是威逼不成才……”
“你说你先去取锦盒,后才发觉云娘子去的银杏林?”李励心里咯噔一下,这和卷宗记述顺序不一样。
“是啊。”小金桔涨红脸,“云娘子是刺史大人家眷,与外男交谈本就不大妥当,是在庙门口我才敢放心下山,不然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留她一个人。”
“锦盒里面装着什么你知道吗?”
“有几粒丸药。”小金桔皱眉慢慢说,“云娘子习惯外出时在马车轿子里备几粒常用药自用或者散给老弱,有舒筋活络丸和山楂保和丸之类,都是城里孙记药铺家产的,没甚么特别——”
“对了,我想起来,是宋学文那厮说宋老爹肠胃不适,食欲不振云娘子才派我去取锦盒的。”小金桔重重拍手,“云娘子经常散药布施,所以当时我才没放在心上。”
李励沉吟不语。药在卷宗里没有提及,只是模模糊糊用东西代替。云娘子派小金桔取药,而后被宋学文私叫到银杏林?卷宗这里时间差是疏漏吗?或者故意往情杀方面引导?刺史府上妾氏,如果无私,又何必跟着一介商人往人少的小树林中去?宋老爹要的保和丸很是常见,他们行商在外不至于连这等常备药都买不起,云娘特意去取药丸,这又是何故?李励面色不变,大脑飞转。
“我们去神农庙一趟。”李励看向莫邪,“有些想法,但得再确认。”
“我背你?”莫邪跃跃欲试。
李励沉着脸让仆役把绝影和踏雪牵来。“筠卿你代孤留在府中,负责媚儿娘子失踪搜查。赫连小友,孤托你暗中再探探情报。阿耶,内侍仆役那边交给你负责,府军那边也多留意,咱那一百来个兵都不叫人省心。”他低声对自己人一个个安排,“宇文家情况阿耶你最了解,孰轻孰重都靠您掂量。”
“老奴明白。”赵内侍挺起胸膛,倒有两分上阵杀敌的气魄。“只是殿下,您只带一个护卫上山,这实在是太——”
“无妨。”李励挥挥马鞭,“莫邪一人足矣。”
被点名认可的莫邪没有一点开心,此时她正在研究怎么让小姑娘安静坐在她怀里。
小金桔明显被吓破胆,面对郡王淫威不好直接拒绝,但她满脸泪水,在马鞍上不断扭动,像个被绑架的可怜毛虫。
虽然确实是被绑架的。莫邪叹了口气,“有我在不用怕,什么妖魔鬼怪我都会穿他个透心凉。”
“真的?你有那么厉害?”女孩抽噎。
忽然间,莫邪想起师父的脸。“莫邪啊莫邪,你锋利的同剑一般,但再锋利的刀剑,没有信念那便只是兵器而已。”
“信念?”那时的她一点不懂。
“守护某样事物的心。”师父的声音真切起来,“某个人也好,某件物也罢,或是某个信念某个理想,莫邪啊莫邪,你要守护什么呢?”
“真的。”莫邪悄悄朝女孩靠了靠,“我知道你不愿再来神农庙,勉强你真是抱歉。放心,我会保护你,全须全尾把你送回府的。”
日头渐高,巳时三刻,他们到了神农庙山门前。因之前命案,山门冷清不少。李励拴好马,眼瞧见门槛边有个小道童扶着扫帚盯着他们。
“就是他。”小金桔指着道童说,“那日就是他和我说云娘子位置的。”
“小师父——”李励刚想询问,话被门内呵斥声粗暴打断。“清风,你在那胡瞧些什么呢,还不快进来!”
“欸!”道童一边应答,一边要掩了山门。
“等等!我们想问个事,请小师父先别关——”
“庙小,恕不待客,关门!”老道声音高高扬起,一寸来厚的门扉“啪”被关上。
“你怎么不自报家门,你不是郡王,很厉害的么?”莫邪不解。
“在你心里我就只是个用名号唬人的纸糊郡王吗?”李励拉着门环捶了几下,愠怒道。
莫邪很想点头,但在李励眼神里缓缓摇了摇头。见她摇头,李励叹了口气:
“不想打草惊蛇罢了。正门进不了,我们直接去后山银杏林瞧瞧。”
他们穿过山门前野林,沿着神农庙外墙绕到庙后。
眼下正是金秋十月,银杏林金黄一片,暖亮亮的。按小金桔所指,他们很快找到云娘倒下倚靠的那棵树。
“先别靠近。”李励拉住莫邪胳膊,“从神农庙到银杏林有没有直通的门?”
小金桔点头,指了指神农庙外墙不起眼的小黑门说:“就是这儿,香客们一般在寺里上完香后从这儿来林子转转。”
“这就是了,我们刚刚走的野路人迹罕至,宋学文和云娘大抵也是从这道黑门进的银杏林。”李励抓着莫邪袖子来到门前。
“莫邪,你来扮演云娘,我来当宋学文。”李励拍了拍莫邪肩膀,“孤男寡女,荒郊野岭,女子定有戒心。”李励往前跨了一大步,“所以他们当中大约隔了半丈远。”
“小门那时是打开的吗?”李励问。
“半掩着,没锁。我找云娘子时也是走的小黑门。”小金桔道。
“门内人声鼎沸,香客众多,所以刚踏出门槛还不太担心,但如果要往深走,就不一定愿意了吧……”李励喃喃。
莫邪蹲下身,捻了捻泥土,又趴在地上侧头细看一会儿。“猜的不错。”她拾走几片银杏叶,露出一小片被踏实而比别处平整些的泥土,“鞋印还隐约可见,不到七寸长,云娘子脚小,和她正对得上,她在这踱了会儿步。”她从怀里取出截布条,仔细对了对。
昨夜验尸时李励就瞧见莫邪比着云娘尸身用尺子和布条比划半天。发觉莫邪把紧贴尸身的布条揣了半日多,他胃里又有东西涌了涌。
别想那么多。李励打了个激灵回到正题:“你来踱步试试看。”他对着莫邪招手,“就当你是云娘子,我是宋学文。我因某件事请你来这儿,你会怎么做?”
“我装不来,让小金桔演不行吗?”莫邪脸露为难。
李励瞄了眼躲在树后的小丫头,“身形差太多了,年纪也不对。”更何况为亲者避是人之常情,小金桔对云娘的说法他没法全信。“你就想象自己是刺史府上得宠妾氏,想想你熟识的女子,试试看。”他满怀期待。
谁让你是雇主呢。莫邪瞧着他的脸微微叹气,想了想曾经接触过的女人。师父那样?和云娘完全不是一类啊,剩下的莫说女子,山门里她只接触过大师兄,小师弟和二师兄——欸,她有了灵感。
莫邪捻起兰花指,双膝微微下沉,“郎君,这里人迹渺无,奴家胆怯心慌,不敢过来。”她掐着嗓子说完,又把布条朝李励甩了甩。
李励仰面朝后撞到树干,银杏叶噗噗落了他满身满脸。“你……你你!”李励指着她,琥珀色眼瞳晶晶发光。
“我演的好吧。”莫邪瞧着他被震慑的样子,不无得意。山中岁月长,因师父戒命她又无法下山。闲来无事时二师兄给她演的才子佳人话本子就成了难得的解闷乐子。他在月下演虞姬的模样她至今还记忆犹新。
她刚刚学的肯定很像!
李励深吸口气,幼时嬷嬷夜里给他讲的母夜叉在刚刚瞬间变得鲜活。“演的挺好,我们继续。”想到是自己要求,李励忍着胃疼,大力拍手鼓励。
“宋郎——”莫邪得了肯定,越演越起劲儿,“汝约奴来此无人之地,可是有什么话要和奴家细说?”
“前日娘子与我说府中寂寞,故而冒昧叨扰。”李励做了个邀请动作,“请娘子走近些,我有话闷在心中几日,不吐不快。”
莫邪踏着小碎布,慢慢走近李励,“奴家,奴家……”她双颊飞红,竟真带着抹娇羞灵动。
李励伸手,以掌作刀,他比莫邪高多半头,伸手刚好就是少年人脖颈。
莫邪神色不变,在李励尾指离她锁骨还差半寸时,一个鹞子翻身从李励头上飞过,捉过李励手腕往背上一拷。
“喂!”年轻郡王耳根发红。
“对不起,顺手了。”莫邪放开李励手腕,隔着袖子擦了擦对方腕上红痕。
“太奇怪了。”她边擦边嘟囔。见李励不解,莫邪深吸口气:“就算面具阻挡视线,刀口在前,正面攻击也该跑一跑才是。又不是先被擒拿才出刀的,尸体上并没有可疑淤青。”
“所以……在场有第三个人吸引了云娘注意?”李励抬头,与莫邪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