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借一步说话,这位先生气宇不凡,非等闲之士,您是何方神圣啊?”白胡子笑盈盈地起身询问道。
另一位也跟着抱拳施礼,“是呀,瞅你这圈套圈的眼镜片片,便晓得是位满腹经纶、博学多才之士啊。”
刘三哥把伸出去的手缩回来,也学着人家拱手还礼,“两位过奖了,我乃白丁一个,普普通通,没有两位学识渊博,把时局分析得如此透彻。”
“老辈子,我算是服了你咾,看人好准哟。对头,他是国联的记者哈,来磨西面勒该体察民情,拍摄照片的哦。”店主人正好从后屋走出来,毫不拘谨地应声回复道,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女人。
看这两个女人应该不是姐妹,因为从体态容貌上有天壤之别,没有丝毫的相似之处,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年轻的二十四五岁,身材苗条,姿态高雅,样貌俊俏,穿着高档面料的旗袍,让三哥见了立刻联想到了美如天仙、令人心猿意马的车模。只是肤色惨白,毫无血色,显得过于憔悴了,像身患重病还未痊愈。而另一位三十出头的光景,体态臃肿,浓眉大眼,充满着说一不二的霸气,冷眼一看有种泰山压顶的紧迫感,可能是长年被高原的阳光照晒的缘故,粗糙的皮肤又红又黑。
“豆是他!勒个人是记者嗦?”矮胖女人瞪着圆眼睛盯着三哥看,有种不太相信的意思。
“表姐,我看他是记者,还是个华侨呢,这身衣服在成都省的世面上也很少见呢。还有,那是记者用的照相机吧?应该是外国新款货。”漂亮女人嘤嘤地低语道,说出话来像枝头的黄鹂鸟儿,让人心里痒痒的,只觉得通体的舒坦。
“幺妹儿,你在成都省是见过世面的,不像我们在乡下,接触的都是些乡老坎和土老肥,外面的事情啥也表得。”老板娘冷冷的眼神顿时洋溢出热情,“既然是成都省来的大记者,是我们这小小磨西面的荣耀,不要为几个钱犯难,只管住下来哦。红嫂子我给你做高原的美味,糌粑、松茸、腊肉,带你去冰川高原、藏寨彝村走一走,叫你一气照个够。”
“先生,我们都是上帝的儿女,愿上帝无比的大能与无限的慈爱带领你、祝福你。不要客气,尽管住下,我表姐和表姐夫是心地善良的人,看不得别人受苦受难。”年轻的姑娘也跟着安慰他。
店主大哥笑着点头示意,然后向老板娘询问道:“翠翠她妈,让客人住哪个屋子喃?这两位老辈子住哪个房间哟?”
“这两位老先生是前天来的,住在楼上东面的两间。勒位是个郎中,给我的偏头痛治好咾。”红嫂子有意无意地用手扶着胖老头的肩膀,老头子随即露出很惬意的样子,“楼上西面的三间,分别住着下江来的七位客人,一个老板儿带着六个伙计,说是去竹麻场采买土纸的,因为水土不服病得起不来床咾。眼下就剩下楼上东面靠北的那间,还有我们楼下宏涛住的屋子哟。”
“瓜婆娘,楼上的那间也能住人噻?”男主人责怪地瞪了媳妇一眼,“老哥子,住正房楼下的那间哈,我那闷舅子出门跑江湖咾,不在家,你住他的房间哦。”
“不豆是曾经死过人嘛,看把你忌讳的,事发后把门锁死,谁也不让住咾。它又没得闹鬼,有脏东西噻。”老板娘红嫂子不高兴地反驳着。
胖老头闻听紧张起来,向东厢的楼上望去,“哎哟,真的是,哪个房间死过人啊?就在我的隔壁呀。”
“哪个屋子没死过人?老范,你虽是个文化人,可也算半个医生,整天摆弄草叶树根,怎么怕成这个样子呢?”白胡子很是瞧他不起。
老板娘用眼神示意着方位,“就是那个屋子,没得啥子干系嘛,几年前来了个客人住店,说是来海螺沟收租子的,不小心从楼梯上一脚踩空摔了下去,闪了腰杆站不起来咾。我们找来竹麻场的七兄弟熊世富,他是勒该出名的郎中,看过说没得撒子事嘛,豆是把腰伤咾,还给他敷了草药。本以为躺几天豆好咾,没的曾想二天大清早,老汉儿上山采药不在家,他硬是不在家嘛,采药的牛皮筋、剃头的文摆子和收山货的汤大喇叭,还有开茶馆的严老坎,都可以为他作证哈。我记得醒火,我一个人去给客人送早饭,那小心眼儿的家伙把索梭拴在房梁上,想不开吊颈自杀咾。”
“熊家七娃子的医术很凶嘛,手到病除哦。”男店主充满自信地补充道,“客人心眼小哈,连别个一个脚拇指都比不上哦,怕下辈子瘫了嘛,成个废人噻。勒个人瓜得伤心,半夜吊颈咾。”
“他是用什么样的绳子上吊的呀?”白胡子习惯地筋了筋鼻子,用手向上推了推圆形眼镜,眉头微蹙若有所思地问道。
这一下子让客栈的主人们紧张起来了,互相对视着不知客人问话的初衷,“对头,是用我上山采药的索梭噻,本来是放在下屋里,表得他啥子时候取了去嘛。”男店主打破了尴尬的气氛,似乎突然想起来了,两个女人马上应和着说是这个样子的。
“是采药的绳子啊。”为了听得清楚,白胡子老头子将手掌窝起,在耳朵上衬着,弄明白后又问道,“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回又是男店主开口回答他:“成都省来的嘛,说是姓秦。好咾,过去的事不说咾,走了一天的山路,两个眼皮直打捶噻,困咾,回屋睡告告。”
刘庆东在红嫂子的安排下,住进了正房一楼的房间,说是她弟弟住的,小伙子和别人出外打工去了,近期是不会回来的。屋子虽不大,却很干净整洁,楼上就是主人的卧室。若是上层的人大声咳嗦几下,楼下便能听得真真切切,说出个数来。尤其是以三哥的好听力,就算店家两口子有意压低了音调,他也照样能知道个大概内容。
凑巧,楼上的两口子正在说话,就听红嫂子颤声问那男人:“翠翠他爹,你咋子才回来?可把人担怕得要命。”随后是扫床的划拉声,“把他们送到桥上嗦?”
“担怕个啥子嘛?平平安安地回来咾。送去咾,我不放心宏涛噻,又送到天全了嘛。回来时铁索桥不通咾,被何长工何长官割断了四根,只能绕道宜牧渡口噻,没得船,滑索索过河的嘛,这一路下来好恼火哦。”
女人话里透着担心,“不省心呦,宏涛他们还好嗦?我这两天眼皮总是在跳,可不要出啥子事哦。”
“出啥子事嘛!各人的队伍,不卷人,不打人,官兵平等噻。二十几个娃娃巴适得很,你幺弟儿进宣传队咾,跟一个姓耿的长官学照相哦。”男人心平气和地安慰着媳妇。
“学照相?也要当记者噻,勒几天心头没着没落的,我还默到你也跟着红军走咾。”老板娘带着哭腔嗔怪道。
“我硬是好想跟着队伍走哦,却舍不得你和翠翠,打嗯顿没得主意,勒豆归家了嘛。”刘三哥听到男人在脱鞋,“翠翠她妈,西屋头的七位,病情咋个样子了么?”
“见好,吃了彭神父的药强多咾。”
“老彭的医术好霸道哈,麻风病、拉肚子、打摆子治病好得行哦。”听到媳妇的回答男人发出欣慰地笑声,他话锋一转神秘兮兮地问道,“老婆,你谙倒我在泸定看到哪个了么?”
“看到哪个咾?我又没的跟着去,咋晓得你遇斗了哪一个嘛。”
男人饶有兴趣地告之,“想你也谙不透,熊四皮,人家当上首长的警卫员儿哟。”
“哦豁!丫贝儿!竹麻场的四娃子,他也参加红军咾。”看来红嫂子吃惊不小,“三嫂子不是说丫贝儿叫抓壮丁的捆走了么?”
“嘘,轻声,莫得让人听去咾。毛线,三嫂子精明,她的话哪个舅子才相信呦。担心的是你哟,昏戳戳的,那间屋子咋个能让人住么?吊颈死人的事也对外人说,方脑壳,打胡乱说,都是嘴巴惹的祸,让它烂在肚啷皮头。”然后是竹床痛苦的吱嘎声,“扑”的一声,应该是吹灭了油灯。
俗话说隔墙有耳,这隔着一层楼板还让耳朵灵光的三哥听去了,刘庆东心里明镜似的,这店主人是个好人,并未去山上采什么药材,而是给红军做向导去了。还有,磨西镇有二十几个年轻人参加了队伍,其中包括女主人的弟弟,还有一个应该是个姓熊的残疾人。
“我主天主,我已筋疲力尽,求你赏赐我们能藉此整夜的安眠,恢复精力,使我们在你不断的助佑下,赎回犯下的罪孽,忠诚为你服务。阿们。”木板墙的另一端传来喃喃的祷告声,隔壁的人应该是个信教的,仔细听来是那个年轻的漂亮女子。“扑”的一声,也应该是吹灭了油灯,上床就寝了吧。
“啪嗒”,三哥猛然听到有物件坠落的轻微之声,“哗哗啦啦”由远而近一个劲地响,是个人高抬腿轻落步地来到房门前,却没有停下来,蹑手蹑脚地去了隔壁。“吱扭”房门被轻轻推开了,然后那人得意地打了两下响指,又发出门轴的执拗摩擦声,随后外面的一切恢复了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