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闪开!给老子闪开!”从上场口的方向呼呼啦啦奔来一支队伍,各个荷枪实弹气势汹汹,骂骂咧咧满口的脏话,把街道两边的菜摊子掀了个底朝天,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这伙人都穿着老百姓的普通衣裳,没有军装,有带帽子的,还有光着头的,其中头上缠着白色帕子的居多。二十几个汉子用树枝捆扎了付担架,抬着个昏迷不醒的中年人,见那人嘴唇青紫,翻着白眼,口里吐着白沫,腰里别着的橛把子手枪不安分地上下晃动着,让人看了甚是扎眼。
“是强盗!”刘庆东见他们无法无天的架势,认定绝不是好人,心啊一下提到嗓子眼,不禁喊出声来。
两个老者却没有他那么紧张,似司空见惯冷漠地瞅着,“是保安大队的人,浑水袍哥可比他们仁义,这群地痞流氓没一个好东西。”看得出,白胡子十分厌恶这伙人。
胖老头也小声说道:“不知是泸定县的,还是石棉来的?刘兄说的是,都不是好东西。即使是良家子弟,陷在里面也得学坏,吃喝嫖赌抽,没他们不会的;坑蒙拐骗偷,没他们不干的。比土匪还可恶,欺压乡里无恶不作,听人说这里的棒二哥崔二爷杀富济贫,讲的是五伦八德,从不欺负老百姓。”
“苏哥子!不要去教堂啦,彭神父做完弥撒就走了,院里院外不见人影,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啦。”有个撅嘴的家伙从教堂方向跑过来,他气喘吁吁地大声喊着。
“啊,彭神父去哪里啦?撅嘴子,你没有打听打听,再耽误一会儿,支队长怕是要不行啦。”打头的乡兵长着金鱼眼,他气急败坏的嚷讓着,“哪里有郎中?日你仙人板板,你们都是聋子、哑巴呀?”见没有人吭声他暴跳如雷,指着周围的百姓破口大骂着,“不张我啊?我们是泸定保安大队的,李支队长是来缉拿□□,安抚地方,保护老百姓的,受了惊昏迷不醒,急需郎中来救他。你们却这么不领情,不通事理?”
“老巴子,你说,看病的郎中在哪里?”撅嘴的家伙瞅见走出茶馆看热闹的堂倌,用手指着他厉声问道。
这堂倌是个老实巴交的人,用手拧着擦桌布磕磕巴巴地说:“表得。”两只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周围,似要找出替他招架的人来。
鼓泡眼不耐烦地问他:“嘿!你们磨西面除了神父就没有会瞧病的了吗?”
“表得。”
“彭神父平时爱去什么地方啊?”撅嘴子想知道神父的行踪。
“表得。”
撅嘴子瞪起了眼睛,“你们胡保长呢,他不是这里的当家三爷吗?你总会晓得他住在哪儿吧,去!把他喊来,就说李支队长被吓掉了魂,马上快断气啦。”
没想到堂倌还是呆若木鸡地傻站着,愣呵呵地说着“表得”。
“保长的家你也不晓得,我看你是在耍我呀,装神摆官架子嘛,产你两耳屎。”撅嘴子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着,便跳过来要动手打人。
“宝器!你要爪子?他是个阴生子嘛,你没得看见他吓得打抖噻。”离他们一步之隔的剃头匠大吼一声,一把擎住挥起的胳膊,“看锤子看,你动他指姆儿蛋蛋告一哈,老子不豁你,叫你满地找牙。表扭,再反抗,手杆豆断咾。”
胳膊被掰得钻心的疼,龇牙咧嘴的哪还敢动啊,可他的同伙不干了,纷纷拉动枪栓要下狠手。“要造反啊!一定是□□的漏网之鱼,假扮剃头匠,他还是个瘸子,腿上一定有枪伤。放开撅嘴儿,否则老子要开枪啦。”鼓泡眼应该是个小头目,他带头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文摆子。
“格老子的,把勒几支老毛瑟给我收豆哦,中央军的军舰大炮我豆没的虚过。”剃头匠用空闲的左手麻利地掏出个物件,“看看勒个真家伙,只要我勒么一拉索梭噻,叫你些都变成渣渣哦。”
“手榴弹!”这帮乡勇本来是乌合之众,大多是从各处征集来的闲散之徒,根本没经过什么操练,手里的武器也是军队淘汰下来的毛瑟枪,大清年间的老古董。原本川军自己的装备就极其差劲,枪支不是打不准,就是老卡壳,等轮到他们的手里,满清遗留的老毛瑟如同废铜烂铁一般,只能用来吓唬人,撑撑门面的。手榴弹他们是见过的,晓得它的威力,一旦把对方逼急了来个同归于尽,自己的小命休矣。
“快躲开!这是个狠人。”不知是谁鬼哭狼嚎地喊出一句,担架也不要了,“哐”的一下子扔在地上,二十几个人瞬间做鸟兽散逃得远远的。
“杀鸡!崩了这小子。”不止一个人在喊叫着。怎么还要杀鸡呢?保安团饿了,要改善伙食,吃饱了再救同伴吗?刘庆东弄不懂他们要干什么。
“来嘛,瓜娃子,先开枪打死他,再要老子的命哈,一命换一命,哪个也不吃亏嗦?”瘸子往茶馆门里后退着,用手勒住撅嘴子的脖子,把他当做了挡箭牌。
只听躲在大树后面的鼓泡眼高声喊叫道:“不想死的把撅嘴子放喽,你跑得脱,马脑壳。否则我们要开枪啦!”
“不要开枪!苏哥子,苏向东,救兄弟一把,你欠我的二两烟土我不要啦。”被制服住的乡勇带着哭声乞求道,他再没有刚才的飞扬跋扈的神气了,“好汉,饶命,我们近日无仇往日无怨,都是小弟不长眼睛,触犯了您的神威。我欺负老实人,不是东西,我真不是东西。”这位还真使劲地扇起自己的嘴巴。
“表扭!再扭,我拧断你的颈子。”瘸子不容分说地命令着,看来他是老江湖了,以犀利的目光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不放过每个死角,并用人质的身体将自己遮掩得严严实实。可把楼里的茶客吓得够呛,纷纷向后面躲闪着,更有甚者跑到柜台后面藏起来,生怕乱枪误伤了性命。
“表杀鸡!自家兄弟莫嫩个。”有人腿脚不利索地跑过来,口里大喊不要杀鸡,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背枪的小伙子。刘三哥心想来的是什么人?这般滑稽,这里都要出人命了,还不躲远点儿,难道是家里的鸡被保安队偷啦?“朗拐子搞的?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了噻。都是袍哥人家,自相残杀了嘛。苏兄弟,叫大家放下枪嘛,举着怪黑人的,万一不当心扣动了钩钩,那豆坏事咾。”
鼓泡眼从大树后面走出来,向来人抱拳施礼,两个大拇指是高挑着的,然后将信将疑地询问道:“胡保长,胡三爷,是您呀,怎么他也是袍哥?一个剃头匠嗨袍哥。”看得出,他冲着瘸子的这份职业,剃头匠,又叫做待诏儿,是难以置信的。因为堂口有规矩,待诏儿、裁缝、端公、龟公、老鸨、小偷、唱戏的,都是不能嗨袍哥的。
来人同样的手势回着礼,“苏向东苏兄弟,你那是老黄历咾,如今没的那个下数。我也进过三庆会戏班子哟,虽然是个跑龙套的,也是很风光的噻,还给人家唱过堂会哦。”原来这人就是胡保长呀,虽然个子矮了些,却长得浓眉大眼,细皮嫩肉的,唯一缺憾是瞎了半只眼睛,用个黑兜兜罩在上面。他嘴里叼着半截烟卷,满不在乎地拍着自己的胸脯。
“三爷,我可没有别的意思,你是凤尾幺哥,以你的威望和人品,谁敢说个不字?”对方忙加以解释。
保长把香烟夹在手指间,贪婪地啄了一口,“嘶,哈,苏兄弟过奖咾,胡某全仗着兄弟些的抬举,打理着一两百口人的柴米油盐当家事务,烦求得很。文摆子可不是倥子,他是大有来头的。”说到这里,保长向茶馆门口嚷着,“文摆子,你今天爪子了哦?不罗教噻,醒哒哒的,手爪爪痒了哇,充啥子梁山好汉呦。紧到说有理说理,干啥子动刀动枪的,搞快把范邦群范兄弟放咾,你看嘛,他的脸讯白,都不过血喽。听我的,收起你那铁坨坨,好黑人哦。”
“胡保长,是保安大队马达严老坎噻,我靠实遭不住了,才说了两句公道话。锤子哦!这些虾子娃娃豆要开枪杀鸡我嘛。”楼门口的剃头匠辩解着。
“好嘛,你是大英雄。”保长把烟头掷在地上,用脚使劲碾灭它。
瘸子还在不停嘴地表白着,“龟儿子,老子杀人放火的时候,你些还在肚啷皮转筋哟。老子在成都省也是城头人,叫得响哦,右手杀鸡,左手砍人,说杀哪个杀哪个,跟我做精八怪告一下。”
“哦豁,哪个让你跑到刘瞎子的院头,猫到树上,饿了三天,饿晕咾掉下来,成了人家的阶下囚。又被送回成都省兴师问罪,害得刘文辉主席少皮呦。”胡保长嘲讽地嘟囔着。
乡勇生气地瞪起眼睛,手里的步枪又举了起来,“三爷,你看这老小子还没完了,叽叽歪歪的说给谁听呢?成都省的牛气什么?明显是瞧不起我们泸定的啊。”
胡保长不耐烦地瞅着不知死活的瘸子,“哈批,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落到磨西面,你娃子身上的苕气打不脱呦。”他没好气地吼道,“文摆子,你说个卵哦,眼下你和我胡尚彪一个样,都是泥腿子乡老坎,是龙你得盘着,是大猫你得咕起。当年你是成都省最有名的执事幺大,那是过去的事咾,眼下就算给我胡三爷个面子,把人放咾,天下袍哥是一家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