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鸦偏着头,黄金的瞳孔中倒映出阿诺米斯的背影。
他投影在此的力量太少,没有办法带上太多人,因此他们就近停留在了红河谷据点。
所谓的红河谷,并不是指河流,而是指戈壁滩上耸立的红色岩石,被千百年来的狂风切割出流水般美丽的纹路。据点本身似乎是某种巨大的古生物化石,他们待在里面,就像被一头巨兽吃进了胃里。气候干燥,触碰墙壁时岩层有稍许剥落,露出了支撑穹顶的肋骨和脊柱。
这里毗邻帝国,属于魔族七大罪的『**』之公爵,也是生命几乎断绝的无水之地。
在这个暂时安全的地方,塞列奴有更多时间观察这个人类了。
罕见的银发红眸,恰到好处的登场时机,种种迹象过于巧合。很难不怀疑,这个被称之为阿诺米斯的人类,是被设计出来针对魔族的阴谋。但是反过来想,勇者诺亚也被唬住了,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胜利,至今也没有进攻魔王领的迹象……
塞列奴意识到,无论阿诺米斯究竟是什么人,自己必须抓住这唯一的机会,牢牢地将这个人类握在掌心。
那么由此推论出来的下一步行动,就是如何控制这个人类。
直接杀掉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以用死灵术把尸体转化成傀儡。虽然也有被诺亚识破的风险,总比现在这样到处乱跑好得多,听话又省心。
但是,这个人类乱跑的结果,是拯救了魔族的孩子……
渡鸦眨了眨眼,最终只是低头梳理漆黑的翎羽,暂且按下行动的打算。
搞不懂这个人究竟在想什么,真是个神神秘秘的家伙。
此时,被形容为神秘的阿诺米斯,正双手交握,虔诚地祈祷。一旁的玛尔塔和泰尔都不敢发出声音,生怕打扰了魔王陛下的庄重仪式。但如果有谁能读懂唇语,或许能从他嗡动的嘴唇读出:晚餐不要人肉,不要人肉,不要人肉……
祈祷完毕,阿诺米斯打开那个尘封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烂木头箱子,顿时被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直咳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睁眼,清点起箱子里的物资。
绘制在羊皮纸上的地图,刻着符文的彩色石头,玻璃瓶装的诡异液体,一截雕刻精美的骨刀,好几个不明所以的干枯爪子……最底下是被包裹在干草里的焦黑色肉干。
……真的是肉干吗?
阿诺米斯姑且还是问了一下:“这是什么东西的肉?”
“恕我无法回答。这里是『**』的领地,我并不知道她会准备什么。”渡鸦低下头颅,足够的谦卑顺从,“不过如果是她的话,既然用亚龙的骨头做成了据点,那剩下来的肉应该就顺便放在这里了。”
噢噢!不是人!
阿诺米斯刚伸手,就听到渡鸦补充:“作为眷属,奉献身体倒也理所当然。”
“眷属?”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也就是她的孩子。”
“……”
哦,那你们好棒棒哦。
阿诺米斯默默缩回手。
“那个,吃掉人家的小孩真的没问题吗?”
“当然。”
“平时大家都这么……自由吗?就没有葬礼什么的?”
“陛下,生命死去后就只是一堆肉而已,与其埋葬腐烂,不如成为其他生命的一部分。能够成为陛下的食物,是您赐予它的至高荣耀。”
阿诺米斯捂住脸。
这会被寻仇的吧!听起来就很像会在某个深夜被拖出去暴打啊!话说回来,你们之间难道没有哪怕一点点同胞爱吗?
“您不吃吗?”渡鸦疑惑。
“不合胃口吗?”渡鸦担心。
“啊,这里刚好有一个人类……”渡鸦恍然大悟。
“泰尔!”阿诺米斯当即打断吟唱,“过来吧。玛尔塔夫人也请来这边。”
显然,母子俩也明白渡鸦先生想做什么,挪动的动作甚至有点儿颤抖。但是魔王陛下接下来的动作,如微风徐来,驱散了他们的恐惧。只见他鼓励地把泰尔推向箱子,“快点吃吧。你还在长身体,多吃点。”
泰尔愣了一瞬,连忙拿起最大的那块肉干献给魔王,却被婉拒了。
“在所有的孩子吃饱之前,我可没有理由耽于享乐。”阿诺米斯郑重地拍拍泰尔的肩膀,顺便擦了擦手,“况且,只能招待这么简陋的东西——”
“不不不,这样已经很好了!”玛尔塔急忙打断,“我不是在讨好您,但真的已经很好了,再怎么样都比死了强!而且,因为打仗的关系,交的税很多——”
说起打仗,她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手指。见魔王陛下没有生气,这才继续道,“我们平时吃的,也只是掺了木屑的黑面包和豌豆汤而已。肉这么贵重,只有过节的时候才会吃的。”
看来神圣帝国的赋税很重啊。阿诺米斯下意识思索起来。他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为了打赢战争才增加了赋税;也许恰恰相反,正因为国内赋税太重、矛盾尖锐,才会通过对外战争的方式来转移矛盾。
不过,这也只是一种猜想。毕竟魔族真的太逆天了,到底为什么打仗还难说……
一声压抑的啜泣,打断了阿诺米斯的思考。回过神来便看见,泰尔一边啃着肉干,一边啪嗒啪嗒的掉眼泪。阿诺米斯都惊了,真的有这么难吃吗?
泰尔却只是吸了吸鼻子,小声道:“镇子上的牧师说,‘魔族的土地被诅咒,土壤枯竭、水源断绝,这是神明降下的惩罚’。但如果是您,我觉得事情不应该这样。”
被救了性命的时候,他还没什么真实感。但是现在,面对有限的食物,魔王陛下竟然宁愿饿着肚子,也要让他先吃!在泰尔尚且短暂的人生里,除了妈妈,从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
很多人被打动,往往就是因为这样不起眼的细节。
“对不起,嗝!”他吃得太急,又忍不住哭泣,接连打了好几个嗝,“我以后,嗝!一定会永远追随,嗝!您!”
阿诺米斯挠了挠头,总不好说他只是把不想吃的东西推出去吧。
他蹲下来,摸了摸小孩的脑袋,“我没有遭受不幸,也没有被神明诅咒。这里的土地干旱,只是因为位于大陆中央,海风吹不过来而已。”
“……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不是,你们这是什么眼神,好吓人啊!
渡鸦移开视线。
这还是头一次,他听到有人类反驳帝国圣典中的内容。
实在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阿诺米斯转移话题,“你刚刚说,这里是『**』的领地是吧?帝**打到了魔王领,意思是**的大公爵已经被干掉了?”
话音未落,阿诺米斯几乎感受到了那有如实质般的愤怒,只听见渡鸦以碾碎骨头般的力道啐出短句,“她敞开了边境,放任帝**入侵。”
难怪要吃人家小孩,多少带点私人恩怨……好像也不能这么说,把亚龙做成肉干储存,肯定不是塞列奴做的事,那么能下手的魔族只有——
阿诺米斯决定停止思考这件事。
“其他公爵呢?应该还有好几个公爵吧?就没有来支援的吗?”
“……”
“……”
“……懂了,你也是蛮辛苦的。” 阿诺米斯同情地Rua了下渡鸦。
渡鸦几乎一下子跳起来,最后还是忍住了。
反应过来的阿诺米斯立刻缩手。下意识、下意识。要是当着本人的面,他肯定不敢这么做。但在这里的只是一只小鸟罢了,看起来如此的人畜无害,而且塞列奴本人还被堵在魔王领出不了门,这多少让阿诺米斯的胆子肥了一点。
渡鸦忍住了疯狂抖毛的冲动,正想说些什么,却被据点上方传来的噪音打断。硬要形容的话,似乎是某种机械的轰鸣声。阿诺米斯知道这个世界有炼金术和炼金机械,但是当他跟在渡鸦后边、小心翼翼地从遮蔽物的阴影中探出头时,却依旧吃惊得忘记了眨眼。
在他们上方,驾驭着天空的钢铁巨兽从空中缓缓驶过,深深浅浅的阴影疾驰在大地上——
那是一艘飞空艇。
啊?
啊???
这里是魔法世界观吧!前两天勇者还穿着铠甲扛着剑吧!怎么忽然快进到工业革命了?
见阿诺米斯震惊的模样,塞列奴有些不满,不屑道:“不过是会飞的炼金玩具罢了,我们的飞龙比它更快、更灵活、更强大,轻而易举就能将其击落。”
这倒是事实。飞空艇基本上等同于装了螺旋桨的热气球,速度实在是太慢了,经常被战斗机甚至是地面的炮火击坠。说起这个,阿诺米斯想起了二战时期陨落的齐柏林飞艇,以铝为骨架,以氢气为血肉,于天空中投下由炮弹编织的火雨……
等等,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一个不明显的黑影从飞空艇上坠落,在狂风中犹如飘摇的树叶。
联想到炮弹的阿诺米斯,下意识伸手一捞,把跟出来看热闹的泰尔压在身下,牢牢护住。只听见一声炸穿鼓膜的巨响,冲击几乎令他们的心跳停止。直到很久以后,飞空艇渐行渐远,他们的心脏还在疯狂地鼓噪着。
事实证明,人类这种生物,天生就有着吃瓜的本能。阿诺米斯爬起来后,泰尔立刻好奇地往坠落物砸出的大坑瞅了两眼,但没等他迈开步子,回头就看见阿诺米斯毫不迟疑地往反方向走了。
为何这一幕如此熟悉?
“诶等等,陛下,您不去看看吗?”
“不看。”阿诺米斯语重心长地教育小孩,“人不作,就不会死。热闹有风险,吃瓜有需谨慎,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一定要第一时间跑路。”
“但是、但是那好像是个人诶!”
“那更要跑路了。这时候不跑,等被人讹上就晚了。”
“看起来、好像是勇者!”
阿诺米斯一个急停,泰尔一下撞上了后背。
烟尘散去,在那被砸出来的陨石坑底,静静地躺着一个几乎四分五裂的人。冲击之下,闪耀的银色铠甲碎裂了,肢体也以一种扭曲的状态摆放着,逐渐被小小的血泊浸透。从那种高度坠落,不可能有一根完整的骨头。
最致命的是,他的胸膛插着一柄几乎完全没入的匕首。
振翅声响起,渡鸦盘旋在空中一圈,以一种兴奋的掠夺般的姿态俯冲向坑底——
然后阿诺米斯一个飞扑,整只鸟都被盖在了外套下。
“放开!”塞列奴怒了。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只要抹掉这个威胁,只要杀死诺亚,他就能守住魔王留下的遗物。尖锐的翎羽如枝丫般伸展刺出,如裁纸刀般轻易割开了阿诺米斯的掌心。
阿诺米斯怎么可能放开,勇者死了他还怎么投降!
虽然看起来应该已经死透了。
然后,诺亚睁开了双眼。
诈、诈尸了!
只见这个理应粉身碎骨的年轻人,缓缓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啐了一口血沫。最终,他注视着飞空艇远去的方向,顶着一张被血污浸透却依旧圣洁得好似天使的脸,缓缓说道:“妈的,老毕登,等我回去爆你金币。”
阿诺米斯:……
塞列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