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宝斋二楼通往一楼的木质楼梯,传来哒、哒的脚步声。
一件用金丝线绣满图案和宝石的深蓝色锦缎外袍,在台阶上拖着,随衣服主人的步伐流淌滑落。
他相貌和嗓音一样勾人,染绯看清来者的五官后,眼睛都看直了。
那人浑身散发出一种很会玩,假如和他玩会肯定很快乐的气息。此行不亏!她就说,忍一忍肯定能出现转机的嘛。
染绯笑弯了眼,惹得苏轻辞第不知道多少次瞥她。
苏轻辞顺着染绯直白的视线,目光穿过稀薄空气,如同利箭刺向楼梯上招摇的金蓝色“孔雀”,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
“呵。”
她喜欢这种俗气东西。
蓝衣男子径直朝隔间走来,染绯身体如同一朵向日葵,他走到哪儿,她转向哪儿。
见蓝衣服坐在了圆桌上唯一的空座位上,染绯左手急急扯苏轻辞袖子给他示意。苏轻辞不理睬。
染绯对蓝衣男子甜甜一笑,拍拍苏轻辞胳膊,抬手挡住嘴型,附在他耳边:“我们换个位置。”明明是说悄悄话的姿势,声音却让在座的每个人都听清楚了。
苏轻辞浓密的长睫轻微颤动,还是不理。染绯不等他让位,干脆从位置上站起来,从苏轻辞椅子背后绕到他右侧站定,伸出还健全的那只手,将他上身往后一摁。
苏轻辞后背抵住椅背,微微抬起下巴端详染绯,目露疑惑,等待她下一步动作。
空间足够,染绯看准位置,迅速转身,直接坐在了苏轻辞腿上。
他本来离圆桌的位置就不近,加上染绯将他往后推了把,他腿上的空间坐一个染绯,还绰绰有余。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当染绯真的做出这一举动,在场的除了染绯本人与蓝衣服孔雀,均是一震。
没有倒水声音遮掩,裴雪心的惊呼清晰落入每个人耳朵里:“啊?”
君正园双目大睁,愣怔看向染绯。
苏轻辞短暂震惊后陷入沉默,目光越过染绯肩头落在别处。
倒是蓝衣服男人片刻没停顿,笑得开怀,对染绯说:“我瞧他挺瘦削,你要不要换个地方坐着?”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厚实的声响勾得人心痒痒。
染绯仔细感受着身下的“坐垫”,在道道惊疑视线中犹豫着,艰难做出选择。
“还行,不用。”她贪玩是贪玩,本职工作却还没忘,她在扮演苏轻辞的宠妾,不能玩闹得太过火。
人前,她凑近了过过眼瘾、嘴瘾就行。人后……人后的事,人后再说。
蓝衣男子从善如流,颔首道:“那便好。”
他收敛笑意,面上露出惊讶,演出毫不知情的样子:“你们对着一张空桌子,是在等人?”
他还未下楼的第一句话,就是在问他的掌柜被谁困住了,分明已经知道了个大概。
染绯了然,这位也不是善茬。没人接话,她便随意回答蓝衣男子的问题:“可不是吗,我还从没见过怠慢客人到如此程度的地方,把我们安置在隔间后,就再不见掌柜出现。”
蓝衣男子耐心十足地配合她演戏:“哦?”
染绯叹气:“唉,也不知掌柜是去搬什么大宝贝了,居然要花这么长的时间。”
蓝衣男子沉吟稍许,话头转变:“我是聚宝斋的东家,路行漾。”
他视线一一扫过在座其余几人的面孔:“各位贵客如何称呼?”
还是没人接话。染绯先开口介绍自己名字:“染绯。”她僵直着绑了绷带的右臂轻拍身下坐垫的肩膀,“这位你应该认识,神夜门门主。”
路行漾爽朗大笑:“初次见面,门主大人,久仰久仰。”
笑声带动古铜色皮肤下结实有力的肌肉共同震动,染绯跟着他边笑边吞了下口水。
苏轻辞看不见染绯的一颦一笑,但从侧面,能看清她吞咽口水的细微动作。他呼吸声加重,头一偏,不再关注她的反应,也没回应路行漾的见面问候。
另一侧,君正园拿起茶壶给近在身边的裴雪心倒茶,刻意将茶杯往裴雪心跟前推了下,对上裴雪心惊喜投来的视线,他唇角上扬,极尽温柔体贴。
路行漾转移视线,对着君正园与裴雪心,装作恍然大悟,问:“这位是三皇子殿下吧?那这位,恐怕就是天璇国出了名的冰山仙子裴家五小姐,没错吧?”
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裴雪心硬着头皮回答:“过誉了。”
路行漾寒暄完,绕了一圈,把话题绕回最初的问题。
“我聚宝斋的掌柜困在楼上,下不来,”路行漾眼角始终含笑,环视四周问,“谁晓得怎么回事?”
他都说了是“被困”,在场的仅有一位擅长阵法,能用阵法困住人。答案已经足够明显。路行漾偏偏要问。
染绯摸摸脸:“没有吧,掌柜怎么会被困在楼上呢,要不你喊他试试?”她装天真的时候,看起来是真无辜。
她摸完脸,顺势垂下的手在无人注意处,戳了戳苏轻辞的腿。
苏轻辞目光缓慢下移,去看她作乱的手,脸上波澜不惊,难以窥见情绪变化。
他在染绯身后,目光虚虚地浮在半空中,借她后背作为遮掩,微微抬起一只手随便动弹几下,捏好了诀。几道阴沉黑雾闪现在隔间内,紧接着,黑雾中出现了一个人形。
黑雾散去,聚宝斋掌柜惊慌失措的大脸,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周围环境发生了剧烈变化,掌柜浑身抖如筛糠,恍惚间发现圆桌旁坐着一个他绝不能忘记的稍显陌生的男人。
掌柜“噗通”一声跌坐在地,呆呆盯着路行漾的脸,久久才确认是一两年仅出现一回的东家。
“东家,您今儿来,小的也没提前准备准备。”掌柜屁股着地的姿势还没变,嘴皮子先动了起来。
路行漾笑眯眯盯着地上明显受惊的人,没说话,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应。
路行漾盯了掌柜一会儿,活动脖颈似的左右转了转,扭头去看苏轻辞,眼神里流露出的是难以掩饰的好奇。
自家东家和三皇子都在场,掌柜底气十足,打起精神,翻身跪坐在路行漾脚边,诉说自己的遭遇。
“方才我进入藏宝室,想出来却怎么都破不开门,怎么喊人也没人理睬,要不是东家您内力深厚听见小的求救,恐怕我现在还在阵法里等死。”
路行漾施舍给掌柜一个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掌柜不怕死地开口道:“肯定是神夜门做的!简直就是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只会使些腌臜手段。东家,神夜门为难我一个人事小,瞧不起咱们聚宝斋事大呀!”
路行漾听得眉毛上扬。
“你是想让我出手教训人?”他手掌根抵住下巴,歪头问地上跪着的人。
“是,东家。”掌柜一脸谄媚,十分有信心东家能将神夜门门主打得落花流水。
路行漾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无奈:“好吧。”
他在掌柜期待的眼神里抬起手,伸出食指正对掌柜眉心,其余四指放松垂下,手势甚是随意。饱满的唇瓣一张一合,发出清晰简短的一个音:
“啪。”
紧随他口中的拟声词,一声巨大的爆响在隔间内炸开。
砰——
染绯下意识捂住耳朵,忘记闭眼,眼睁睁看着地上人的头颅如同充满气的气球,承受不住不断灌注进去的气体,由内而外挤破坚硬的头骨和柔韧的皮肤,白的红的内容物喷涌而出。
掌柜的脑袋炸开了。
染绯离得近,那些空中翻飞的还温热的血肉,似乎马上就要落到她脸上。
她胃里翻腾搅动,难受得紧,无味寡淡的唾液不断在口腔冒出,又被她咽下。假如残片落下,她感觉自己瞬间就能吐出来。
苏轻辞几乎在路行漾开口的瞬间,便做好了准备,迅速拿起面前的茶杯,将茶水挥洒空中,茶水的弧线隔开令人作呕的杂物。
以茶水为基,苏轻辞刹那间绘就阵法,严严实实挡掉了飞洒的血肉,头颅碎片一接触到茶水绘就的阵法便灰飞烟灭。
染绯担心的事情没发生,她依旧好端端地稳坐在苏轻辞腿上。
染绯捂住耳朵的手忘记放下,动作迟缓地朝苏轻辞转过上半身,圆睁的杏眼毫无保留地露出害怕的情绪。
一双眼睛清澈透明,不仅能透露出眸子主人的心绪,还仿佛能映出被注视之人灵魂的最深处。
苏轻辞内心最深处见不得光的东西,似乎正忙着落荒而逃。他忽然捏住染绯左手手腕,把她的手从捂住耳朵,掰弄成挡住眼睛。
路行漾放声大笑,想拍拍染绯的肩头,却碍于苏轻辞眼神警告,没敢伸手。手不能动,嘴还能说。
“妹妹,这就害怕了?”路行漾每个字都在笑,他姿态像个邻家大哥耐心安慰小妹,“你男人的手段可比这厉害多了,我玩的是他十年前玩剩下的。你都不怕他,怕我干什么呢?”
路行漾不管染绯听不听,自顾自说着:“而且你男人一次炸掉的脑袋就是我今日的几十上百倍。”他仿佛已经忘了,他对苏轻辞说的是“初次见面”。若真是初次见面,他的玩笑语气为何会如此熟稔?
裴雪心推开君正园护在她身前的手臂,站起身勇敢质问路行漾:“你为何要杀人?”
路行漾面色无辜,说:“是他自己想让我出手教训人。”
裴雪心双手一拍桌子,撑在桌面,上身朝路行漾前倾:“他是寻求你的庇护,想让你教训……”
她顿住了。
事主还在桌上,礼节和教养让她没办法当人家面说出口。
路行漾噗嗤一笑,原来为这事。他好心情地解释道:“神夜门门主亲自光临聚宝斋,是聚宝斋的荣幸。若掌柜被关楼上下不来,那定是我的人冒犯神夜门在先。”
路行漾定定望进裴雪心眼底,语气冷了下来:“我教训我手下的人,裴小姐是有意见么?”
染绯稍微缓过劲,听着听着,这好像是男配要对女主上头的节奏,女主为正义挺身而出,狠辣男配被人道主义阳光普照,松动了武装的坚硬外壳。
既然事情发展到这一环节,她一个小炮灰还是先行退场,回反派老巢休息比较好。
染绯放下挡眼睛的胳膊甩了甩,想离开苏轻辞的大腿,自己站起身。
可她低估了恐惧带来的后遗症,她双腿虚浮无力,刚一站立,就觉得要完蛋。
她脚掌落地后传来阵阵强烈的刺麻,连着小腿大腿都使不上劲,身子前后摇摆,要么向前砸进路行漾怀里,要么向后落回苏轻辞腿上。
染绯当然不想和刚刚杀过人的路行漾再发生交集,但问题是根据路行漾的描述,苏轻辞才是最恐怖的魔头。
纠结之际,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托住了她的后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