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再次睁眼,苏轻辞端正盘腿坐在床上,面朝她站的方向,和床铺同样素白的寝衣领口严丝合缝,密不透风盖住肌肤。
染绯适应了明亮的光线,站稳后惋惜道:“我还以为能大饱眼福,谁料你一点好处都不肯给我。”
苏轻辞不接她的招。
“你想要什么?”
染绯眼珠子一转,笑嘻嘻说:“你。”
经过几次相处,苏轻辞逐渐习惯染绯的惊人语,直接忽视。
“你有何目的?”
“我只想你好好活着,活得越久越好。”染绯诚恳道。正因为这句话真的不能再真,所以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反而最像假话。
苏轻辞挑眉,嘴角一撇,显然不信。
染绯讲话弯弯绕绕,苏轻辞不与她兜圈子,直接明牌:“你的命是我救的,不管你记不记得,你当初被我带回神夜门的时候,便说过要报恩。”
染绯脸上配合地显露出四分内疚五分感激和一分困惑。
啊,还有这回事?系统明明说她不欠他一条命。心里把苏轻辞和系统拎出来一块儿骂,嘴上却“嗯嗯,是”地回应床上的男人。
“你是聪明人,”苏轻辞停顿片刻,锋锐视线直直望进染绯的眼睛,仿佛能凿透虚假的外壳把她看穿,“你清楚什么事是应该做的。”
染绯错开了与苏轻辞四目相对的视线接触,微微低头,睫毛颤动,陷入沉思。
系统的任务是护苏轻辞活到大结局。她若想顺理成章待在苏轻辞身边,没有比时时刻刻形影不离的宠妾更适合的身份了。
她既然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就要扮演好反派的宠妾。连苏轻辞都能忍住恶心主动为演戏牵她的手,她演技精湛,当然更可以。和帅哥演对手戏,她不亏。
想通之后,染绯娇羞开口:“郎君,我当然清楚该做什么。”
他想演戏,她就陪他演。
“前几日我们匆匆启程,我都没带几套衣服过来,不如郎君明日陪我一道去外头挑几身。”演,上更大的舞台演去。
苏轻辞目光深沉,探究地看她几眼,最终简短应下。
“嗯。”
两人达成共识,染绯主动离开苏轻辞的卧房,往院子里走。
她睡不着,出来闲逛。
花园小径两旁是灌木和石座上的油灯,柔和的暖光,与清冷月光交织,令人放松身心。漫步草木间时,突然一道低矮的白色闪进染绯视野,又飞快消失不见。
她提起裙子追过去。
绕了几个弯路,染绯在宅院的柴房旁边死角里,发现了一只纯白的毛茸茸。
小白狗害怕地喘着粗气,弓着身体,尖立的双耳向后打平,尾巴下垂夹在两腿之间,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它正警惕莫名出现在花园的人类,随时准备做出反应。染绯友善地笑了一下,没出声也没靠近,放下裙摆,转身回她自己的卧房。
小白狗曲起的四条腿伸直,呆愣仰视女人远去的背影。
染绯回到正房,原本摆放雕花大床的位置只剩下一摊木头粉尘,不过是出去透了会儿气,她漂漂亮亮的大床就化为乌有。
除了内室里那位有仇当场报的男人,还能有谁下手这么迅速。
染绯快步过去推开苏轻辞卧房的门,冲到他床边,只看到床帐被她步伐带起的风吹得乱舞。
床上无人。
看来苏轻辞的睡眠质量也不怎么样嘛,她心里稍稍平衡了。
染绯掀开早已没了苏轻辞体温的被子躺了进去,心安理得合上眼,丝丝缕缕深林里水雾的气味萦绕她鼻尖,好像那个人仍旧在这里。她并不讨厌他的味道。
日上三竿,染绯被敲门声吵醒。
她才刚眯上没多久,带着一股起床气走出内室去应门。
“谁?”
“我是张管家拨来伺候您起居的,小桃。”
门一开,一张红扑扑的女孩子的脸蹦到染绯眼前,可爱,生机勃勃。
染绯的起床气消散了。她有心情和小桃开起玩笑:“你们管家好像特别爱桃子,外面种的是桃树,你的名字也是桃。”
小桃说:“张管家才不爱桃子呢,他老人家一碰桃子就浑身长包。”
“那你们还种这么多桃树?”
“可是张管家说,桃树象征长寿和健康,是吉祥的好树。”小桃边回忆边转述。
长寿和健康。染绯希望院子的主人真能如桃树的寓意一样,好好活着,活得久久的,千万不要给她的任务拖后腿。
她让开路,小桃跟在她身后进了卧房。
小桃头一回见到正房的布局,双手无意识握在一起放于胸前,仿佛少女的祈祷,好奇地左右张望。
“姑娘,正房里怎么没放床呢?”
“被你们主子搞坏了。”染绯所言非虚。
小桃先“哦”了声,而后觉出其中似乎有些不可告人的秘事,呼吸一滞,耳根发热脸发红地搓了搓手指。
染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润嗓子,小桃见了,忙不迭过来,伸手摸了摸茶壶的温度。
“凉的!”小桃惊呼,“姑娘您怎么喝凉水!”她甚至还想夺走染绯手里的小茶杯。
染绯失笑:“喝一口,不碍事。”
小桃神情严肃:“我马上给姑娘准备热茶。”
染绯拉住她的手,问起另一件事:“这宅子里,是不是养了小动物?”
小桃初次被同伴以外的人拉手,这人还是她要伺候的主子,一时间脑袋充血,脸悄悄红透了。
“小动物,小动物。”小桃头发晕,讲话支支吾吾,只会重复听到的内容。
姑娘的手好软呐,人也香香的,美美的。难怪门主大人昨晚上会把床搞坏。关于那些关起门来干的事,小桃还是懂一点的。
小桃甩了甩头,稍微清醒几分,认真道:“哦!好像厨房掌勺的王大哥以前喂过狗,白狗,背上有点黄色斑点。”
染绯:“多久以前?”
“有段时间了,可能两三个月吧。”
对不上。昨晚染绯看见的那条小白狗,感觉也就两三个月大,估计掌勺喂过的是它的妈妈。或许寒冬过去,就剩下它一个。
小桃不舍得从染绯手中抽开自己的手,但她要给染姑娘梳头打扮。管家说了,要把姑娘打扮得好看一些,今日门主大人要带她上街。
小桃特别想把管家的话当耳旁风。染姑娘已经这么好看了,她还能怎么打扮?别画蛇添足了。
小桃手巧,没多久就替染绯盘好发髻。桌面上摆着一个樟木盒子,小桃打开盒盖,让染绯从中挑选发簪。
染绯随手取出一根木头簪子,除了光滑的曲线,上面什么纹饰都没有。
小桃本来以为那些镶了金、嵌了玉的簪子会衬姑娘,当把木簪插进染绯乌黑亮泽发间的时候,她又觉得最简单的就是最合适的。
美人是不需要过分雕琢的。
想到这儿,小桃偷偷觉得,她们大人和染姑娘着实是一对璧人,都是让人赏心悦目的模样。
她不常见到大人,只是偶尔和小姐妹暗地里背着管家瞧过几眼,虽然大人无论何时都不曾摘下过面具,但那身气度也不是凡人能有,一见难忘。
“染姑娘,您准备出发了吗?”
管家在门外询问。
染绯谢过小桃,起身向管家走去。
“张管家,帮忙做个狗窝,”染绯跨过门槛,在正房外面环视一圈,选定一个位置,伸手指向正房大门不远处,“要是做好了,就放那儿吧。”
“姑娘想养狗?”管家立刻打起精神,“可有偏好的品种?我这就派人买回来。”
染绯摆摆手:“那倒不着急,先把窝给做出来吧。”
管家连声说是。
染绯穿过前厅和花园抵达大门时,苏轻辞已经在那里了,戴着面具挡住上半边脸,略微扬起脸和门边的石狮子对视。从他的举动解读不出他的想法。
他今日也穿一身大红,阳光打在他衣服上,掠起一片红色光晕,鲜艳得不得了,方圆十里的人都能注意到他的存在。红色衣服耀眼夺目,他苍白的肤色显得没那么异常了。
染绯抖了抖油绿色的袖子,靠近男人的步伐能慢则慢。
红配绿,不太像样。
染绯走下大门台阶,离开门楼的遮挡,阳光倾斜在她头顶,顺着发丝流动,洒遍全身。
苏轻辞就是在染绯恰好站到阳光下的那一刻转过头的。
他似乎惊异于她浑身亮眼的油绿,一声不吭盯了许久。
苏轻辞带着面具,染绯想要分辨清他眉宇间的情绪,有几分困难。
她习惯性开口调笑:“发现我比石狮子漂亮了?”
苏轻辞闻言,生疏地扯了扯嘴角。
染绯一惊,他居然在笑。多少天了,她还以为这位反派角色因为时不时陷入昏迷的怪病,失去了“笑”的能力。
苏轻辞的笑意很浅很淡,又确实存在,可能因为少做这个表情的缘故,有些怪异,还不如不笑。为了演一出对妾室疼爱有加的戏码,他牺牲巨大啊。
染绯瞅了两眼,心里过意不去,决定解救对手戏男演员。她小步靠近苏轻辞,在他疑惑的眼神里踮起脚抬起手,朝他的脸而去。
苏轻辞下意识往后躲闪一寸,及时控制住,身体停留在原地,眼神里浮上警惕。
毕竟染绯有前科,耳光打得又脆又响亮。
染绯察觉男人的隐忧,不由自主乐出声,低低笑开。
她左手横过来,隔着一段微乎其微的距离盖住苏轻辞的唇,遮住他别扭的笑容,苏轻辞微凉的鼻息打在她掌心,痒痒的。
染绯不清楚暗处的“观众”究竟离他们多近,干脆当他们不仅能看到二人互动,还能听见他们的台词。
“郎君别笑话我了。”染绯将害羞小女子的娇气演得淋漓尽致。
苏轻辞顺台阶下:“嗯。”
染绯放下手后,他恢复面无表情的状态。冷冷的,很正常,她安心了。
院墙下边,小桃双手搭在小姐妹肩上,耳语嘀咕:“你们看,我就说吧,大人喜欢姑娘喜欢得不得了。”
“哦!”小桃忽然想起来,“我还得跟张管家说一声,正房里的床需要重做一张更结实的。”
苏轻辞的宅子就在皇城中心地段,周围繁华热闹,商铺如云。
二人没乘马车,并肩漫步大街小巷。
皇城中人对神夜门门主到来的恐惧,持续了一小段时间,在发现他好像并未打算对普通平民百姓下手后,市井生活回归正轨。
叫卖声、砍价声、闲谈声钻入染绯耳朵,她这才对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有了完全的实感。
之前见到的都是书中出现过的角色,她以为自己不过是配合演出的戏中人,一个被迫上岗的NPC。
现在浸染在烟火气里,暖阳包裹她的全身皮肤,从外到内全暖烘烘的。
她蓦然发现,这是个真是存在的世界。每个人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故事里的路人背景。
她身旁比她高出一个头的男人,也不是“反派”两个字能概括完的角色,更不只是她完成任务必须保护的对象。
苏轻辞,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好像应该认真一点。
染绯转头端详苏轻辞,恨铁不成钢地咬牙闭眼。他的脾气太惹人嫌,空有一副对她胃口的好皮囊。
脾气差就算了,要是能吃到口也好呀,可偏偏他在人后仿佛一个大大的纯情处男,被她稍微一碰就飞速弹开,比受惊的兔子闪得还快。叫她怎么认真得起来?
她几乎能猜到苏轻辞每回是怎么在心里骂她的——除了恶心,就是不要脸。
染绯看向前路,在心里劝慰自己:凑合过呗,还能离咋的。忍忍,说不定马上有转机。
她初到此地,走哪条路、在哪个路口转弯,都是由苏轻辞带着。他心里仿佛有个目的地。
不多时,二人站在了聚宝斋门口。
掌柜明明满头乌发,却犹如迟暮老人般颤巍巍出来迎接贵客。他后背佝偻,伸出来的胳膊上下小幅度抖动。
其他的伙计躲在柜台、货架后面不敢出来。
染绯二人刚往聚宝斋门前台阶上了没两级,一辆马车停在聚宝斋门前。
掌柜听见声音回头一瞧,认出来是三皇子的车驾,顿时眼睛里有光了,脊背挺直了,手脚也不抖了。
他仿佛看见金光四溢的护身符,一下子将神夜门门主抛在脑后,径直飞奔下台阶,大嗓门里是劫后余生的欣喜。
“三皇子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染绯转过身,饶有兴致地搜寻男主身影。
她眼中兴味浓厚,浑身散发出好奇和探究,以至于她身旁并肩而立的苏轻辞都被影响,向即将出现的人投去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