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死之前 第3章 第三章

青云脚步轻快地在城郊寻了个客栈，袖子一拂，小孩从纳袋掉出来。

“闭眼。”

纳袋里没有光，这会儿突然放出来，可别闪着眼了。

小孩趴在微凉的地面，诚惶诚恐地。

“我没说可以之前别睁眼。”青云又提醒道。

小孩一听，立马紧紧闭上眼睛。

哪怕闭眼的那一瞬，模糊看到了这个仙人居高临下 ，朝他抽出了一柄寒光凌凌的剑。

要死了吗？

他瘦弱又肮脏的身躯微微颤抖着。

脑子里混乱不堪，想反抗 ，想愤怒，想到了往昔屈辱岁月，最后认命地趴在地上，咬着嘴唇悲哀地流出两行浑浊的眼泪。

紧接着，一阵凉风划过他的脸。

“叮！”

脖子一轻。

他一脸吃惊地仰头望去，见庄肃的仙人面无表情挑起铁链，往上一抛，一手“哗哗”甩了几个剑花，剑身凌空一拍，泄愤似的。

铁链均匀地断成一条条的，在墙角垒出一个谷堆。

青云的眼神落在小孩身上，嘴角轻轻扬起，蹲身露出一个和善的笑。

小孩呆愣愣的，脑子里全是——天呐，天边的菩萨对他笑了。

又见菩萨突然探向他的脖子，小孩只感觉脖间温热，一紧一松，脖子轻轻一响，好了！

青云抽手的一瞬，小孩一下就向他倒来，脏兮兮的两只手扒上青云的膝盖。

想来掐住他脖子的时候，小孩没有一丝挣扎，一副认命的模样。

青云于是解释道：“帮你正骨。”

说着又把小孩的腿脚“咔咔”一顿掰。

小孩愣是没有叫出声，青云诧异地看了他两眼。

“小朋友哭一哭也没什么的。”

话音一落，小孩黝黑的眼闪出泪光，又被他忍下去了。

刚掰好的腿又“扑通”跪下。

小孩给他磕了个响当当的头。

“多谢仙人搭救，往后小的就是您的仆从，做牛做马，万死不辞。”

小孩声音沙哑，想来很久没开口讲话了，跟吹火的风筒似的，“呼啦呼啦”地不好听。

没等到青云的回应，小孩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

这已经是他能想到说出的最大的回报了。

青云愣了愣，一下笑了出来。

“什么仙人，不是仙人呢。”

“那……那为什么……”

“一半猜，一半编呗。”

看着小孩疑惑的神色，青云边把弄脏的外袍解下边解释。

“集市在南方，男人别着的红腰带是北方地区的传统，加之十数年前，北方确有大灾，由此断言男人是北方人，死姊妹，南下又北上。”

“至于儿子”，青云眯起眼笑，“我骗他的。”

“怎么，你还信命？”

小孩闷声闷气，低声道：“信。”

青云“哎哟”一声，拿剑面拍他脑袋：“命哪是能算的。”

“小朋友，就算是修者，也看不透命格呀。”

他重新换了件外袍，左右瞧了瞧，心道“太素了”。

“至于仆从，倒也不必。”

小孩陡然慌张失措起来。

磕磕巴巴说着：“我吃得少，很少！我，我也可以不吃的！”

“仙人，你别不要我，仙人……”

小孩想拉住青云的衣摆，又止住收回去。

菩萨爱干净……而他脏兮兮的。

“不吃长不高的，小朋友。”

青云重新在他前面蹲下。

“我又没说不要你，我不要仆从，倒可以要个师弟。”

师弟？

青云掏出自己的白佩，一把塞他手里。

“给你。当青州宗甫青云的师弟，不会吃亏的。”

甫青云，小孩听说过，是个很厉害的人。

他偷偷多看了青云几眼，在心里补充道：很厉害很厉害。

“当然啦，饭也不能白吃。”

“嗯嗯。”小孩猛点头。

“不白吃，不白吃。”

扫地洗衣他也会的，做饭缝补刺绣针线活他可以学的。

“既然如此，我的剑就给你拿了。”

青云把剑拿出来，小孩手忙脚乱地，不晓得该握哪里。

他还记得这把剑只一下，就斩开了铁链，切菜似的。

“别怕，没开刃。”青云说。

没开刃？那为何在青云的手上又这么锋利？

小孩两手抓住剑身，犹豫了一会儿，把剑纳入自己怀里。

他现在也算是帮得上忙了，不是白吃饭。

想着，勾着嘴角咧出一个笑。

“好了小朋友，别坐地上了。腿脚刚正回来，走路会疼，我叫人烧了水，你先好好洗洗，我出门置办几件衣裳，可好？”

小孩这才发觉自己在地上坐着，而青云在他旁边蹲了好一会儿了。

“嗯嗯。”

小孩摸索着坐到凳子上，拘手拘脚地缩成一小块，很乖的样子。

揣着菩萨的玉佩和剑，抿着嘴拿眼偷偷瞧他。

青云给他一个安抚的笑，举步离开了。

小孩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飘飞的皎色衣角也隐去，他擦了擦白佩，又看看门口，如此反复，越发坐立难安。

青云去了商街，他腿脚快，寻思一去一回也不消半个时辰，省得小孩等太久。

商街确实比集市繁荣，有许多青云平素没见过的小玩意儿。

那圆的扁的，红的绿的，也不晓得是些什么东西。

他侧头瞧上几眼，又直冲冲找去成衣铺。

罢了罢了，免得天色晚了。

走着走着，觉得不太对劲。

于是走走停停，身后某个家伙也跟着走走停停。

小孩抱着剑，在青云十步远的地方亦步亦趋跟着，目光粘在前面那个挺拔的背影上，丝毫没感觉路人看他的眼神有多奇怪。

可是也不知是哪出了差错，只一眨眼，菩萨就不见了。

小孩陡然哭丧了脸，拔腿往前追了几步就跌跪在地。

路人的眼神变成了指指点点。

小孩跟丢了人，耳边的声音也不好听，说他是乞丐，说他偷了别人的剑，说他的腿怕是因为偷东西才被打瘸的。

他支着手想强行站起来，眼前突然入了一只玄色的靴子，银丝绣的暗纹，漂亮极了。

还没说话，来人先开了口：“抱歉，不该逗你的。”

小孩看着向他伸出的手，怯生生摇摇头。

不怪你，我自己偷跑出来的。

“腿不疼？”

被这么一说，小孩感觉更疼了，但是菩萨的手干干净净……

他犹豫的当头，青云一把捞起他，模仿别人抱小孩的姿态，拍拍他的背：

“乖，哥哥抱，不哭鼻子了哦。”

小孩这才发觉自己满脸的泪。

被亲娘卖掉的时候没哭，被鞭打做“人犬”的时候没哭，正骨的时候也没有，被抱住做了人的那一刻，却泪流满面。

实在太不好看了，他忙抹了两把脸，结果越抹越花。

一下把青云看笑了，又正色道：“小朋友嘛，哭一哭也没什么的。”

小孩趴在他肩头，小声地“嗯”了一句。

又道：“衣服脏了。”

青云单手抱着他，拍拍他的背，“是啊，洗干净就行。”

“你会洗吗？”

小孩笑了起来，满口答应：“会。”

他喜欢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很好，很好。

可是青云没让他洗衣服。

只夸道：“真厉害！”

手腕一翻，不知从哪变出一只金色的千纸鹤。

指尖松开，纸鹤扑腾着飞起来了，格外生动。

“送你。”

“如果迷了路，纸鹤会带你找到我。”

“当然啦，哥哥会一直在的！”

纸鹤飞过来蹭蹭小孩的脸，酥酥麻麻的感觉惹得他笑。

……

“说话前，记得先漱漱口。”

这话是对那些看热闹的人说的，青云撇了他们几眼，拍拍小孩走人。

小孩嘛，哭了就应该哄。

青云给小孩买甜点，指明要最甜的，老板给他挑了一大袋蜜枣，个头适中，颗颗挖了核，裹着剔透的糖丝，一口一个褐蜜色的甜。

小孩吃了两颗，青云吃了一路。

“小朋友吃多甜不好，我不是小朋友，所以我可以吃。”

小孩点点头，嘴里含着两颗蜜枣，一点也舍不得嚼，仔细嘬着。

到了成衣铺，店家问青云要什么样式的衣服，他毫不犹豫：“最花的，越花里胡哨越好！颜色越多越好！”

“给您……”店家指了指小孩。

“我弟弟，主要我也想要，怎么了？”

店家不确定地看了他好几眼，这么一个俊秀公子，哪来的想不开。

“有吗？没有我去下家。”

“哎哟公子，这年头，花衣裳也只有孩童款式有成衣了，这要不，我给您定做一套？”

青云摇摇头，店家以为他不满意，又听他摊开一只手到：“起码五套。”

指了指小孩，“给他也来五套。”

店家喜笑颜开，今天是赚了个大发了！

“客官，五套的话，需要一月的工期，外加每套二十两的加工费，您看是一次性付清还是分……”

“什么？”二，二十？！

这物价也太高了。

青云正了正神色，“我是说，一个月太久了啊。”

“那……您意在……”

“就挑几件凑活凑活吧。”

于是又挑了几件，要不是手头有点紧，青云恨不得赤橙黄绿青蓝紫，凑活出一个彩虹出来。

衣服都收进纳袋里，店家含笑欢送青云出了门。

活菩萨啊，店里堆着卖不出的衣服，可算是被有缘人买走了！

钱也花了，心情也美了，青云乐滋滋拍拍小孩。

语重心长地说：“哥哥对你可是掏心掏肺了，最花衣服都给了你。”

小孩回想起那些衣服上大朵大朵的彩花，对青云的掏心掏肺深信不疑。

“几岁了啊小朋友？”

“十一……多半岁。”小孩仔细思考着。

青云颠了颠手上的分量，着实太轻了。

“很棒嘛，还记得自己的年纪。”

“如今你既还未拜师，可先唤我哥哥，到时候我再向师傅他老人家举荐你，如何？”

“好。”

“诶诶，干嘛缩成一团？”

小孩暗自抿嘴，答：“开心。”

青云于是又拍了拍他，“哥也开心。”

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责怪他不听话，为什么没有乖乖呆客栈里。

小孩轻轻揽着他的肩，看他神采奕奕的笑脸，听对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偶尔会拍拍他的背，柔柔的。

他被稳稳抱着，也沾染了几分鲜活和明亮。

夕阳落在他们身上，怀里的纸鹤也发着光。恍以为，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