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晓时分,被薄雾笼罩着的村庄,愈发显得有些朦胧仙乡的味道来。那些田边摞起来的枯枝碎叶,远处破败的砖瓦泥房,被这雾气笼一捧纱,竟也像遮遮掩掩欲说还休的少女一样,显出有些招人的意味来。
村委小学那边,却是散散的围了好些人。老支书年纪大了,被两个健壮后生夹在中间,竟然也跟着健步如飞起来,等到了地方,两方人马隔的并不近,仿佛中间有楚汉河界一般。多少有些双方僵持不下的意思。
还没有走到前面,自己村里的人嘀咕起来。
“不能让进来啊,这外一在外面带了什么病毒进来,咱村不全完了?”
“你怎么知道人身上有病呢?你又不是医生!”后面的人哂笑:“你是看人家一行人都俊,回头再把嫂子勾了魂儿!”
前面的人怒了:“胡沁什么!你看他们那样儿,是好惹的么?人家要拿大嘴巴抽你,你敢还手么?一个个血糊拉喳的,不定在外面招惹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回头再带累我们!”
罗耀祖不着痕迹的冲小眼镜挤挤眼睛,从听到“嫂子”两个字的时候,他的耳朵就支棱起来了,仗着异能者身体素质比人家好,光明正大的听墙角。不得不说,那人眼光精准,不但透过他们血糊拉喳的表象看出了他们都是俊人儿,还料到他们肯定招惹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虽未中全部,但也猜得大半。至少他们现在的状况,实惨。
庄玉果重伤昏迷,其他人受伤大半,这一切,都要从一只阴险狡诈的三尾猫说起。人家是摸老虎屁股,他们则是捅了马蜂窝,这只被楚亦解决掉的坑爹货临死前从胃里呕出许多散着香味的液体,还没来得及恶心,蜂群就来了。那个头,那凶劲儿,那难缠样儿,不提也罢。也是他们体力好,两辆越野玩儿命的开,才勉强甩掉。中间耀祖同志立功不小,但同志们亦跟着受累,暂且不提。
总之,他们急需要一个休整的地方。
然后,他们浑身恶臭,血糊拉喳的站在了这里。
许多年后,罗耀祖同志在他的日记中写道:“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就像命运指引那样,我们毫无预兆的到了该到的地方。胜利女神在向我招手。。。。。。”
但现在,他只能努力的把大高个缩小一点,猥琐的站在队伍后面,像个多动症一样冲小眼镜挤眉弄眼,其实他不知道,这让他被蜇的惨不忍睹的脸更没法看了。
老支书终于走到了最前面,对面的人看起来决计不是什么好打发的人物。楚亦从最里面的口袋里掏出证件,标准的军装照看起来分外有说服力。
“您是这里的村长么?我是楚亦,隶属于中华人民共和国XX部队,番号是XXX,我和我的战友受命来K市调研,路上出了些事情,您也看到了,我的队友受伤,他需要休息和治疗。”
楚亦让开身,越野车上车门四开,躺在何飒腿上的庄玉果惨白的脸毫无遮掩的露出来。
楚亦没有再说话,老支书沉默了一会,慢慢说:“我们这里也是缺医少药,没什么好条件。村里没人住的房子,我给你们开个条子写个证明,先把人安置好吧。”
话音刚落,人群骚动起来。老支书脸上的皱纹没有动一下,叫了个小子跟着带路,眼见楚亦一行人走远,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终于有人大着胆子质疑:“就这样把人放进来?那我们天天守着村口干嘛,让人自己想进就进呗!还犯不着熬夜受冻了呢!”
“他说啥就是啥啊,我还说我是老美总统呢!上哪处查去?”
扶着老支书的的四平不满的看过去,终究没有说什么。老支书沉默着抽完最后一卷旱烟,把烟灰往旁边的石墩上狠狠一磕:“都少说两句吧。”
他看向质疑声最大的那个人:“你去拦,你拦的住?还是你们都去拦着?在这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合起来干的过人家一梭子么?都什么世道了,假的?哪里还用得着跟你讲规矩?那是人家跟你们讲规矩!”
话撂完,老支书也不想多待,从裤腰带上拿下一串钥匙来,又吩咐几个人:“给他们送些粮食过去,青菜油米也送点,到时候问问还缺什么,不够了各家再凑。”
又看看噤声的人群,脸色一沉:“都站着做什么,散了吧!”
春日的雾气,散的比平时要快些。等到每日午后日光大盛,当真是穿裙子也不觉冷了。
乔冉只觉得被日头照的有点眼晕。哪怕如她那样畏寒,竟然稍微走动起步,额上就渗出些汗来。
木栅栏里,小羊安静的嚼着草,腮边一鼓一鼓的,头上打着旋儿,两只角已然长出来了——这段日子,长的果然快些。凉亭的长椅已经被日头照的温热,坐上去一点也不冷。乔冉把身上罩着的棉衣脱了,只穿了一件毛衣裙。
锅灶里温着热粥和小菜。乔冉打眼一看,是青菜肉丝粥,应当是黑潭做的。不知道为什么,乔冉倒是挺笃定这一点。
但她实在是一点胃口都没有。口渴,但连水都不想去倒。
气喘吁吁的走回堂屋,她捧着水杯喝了一口。
入喉冰凉。
门槛边,一只鸡迈着碎步悄悄伸头进来,又倏的缩了回去,若无其事的叨一叨地上的石子。鸡冠子左顾右盼,又慢慢度着步子,渐渐走开了。
真是安静啊。
身上突然发起冷来,乔冉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屋里阴凉,自然比不得外面。又缓着起身,去凉亭拿了衣服穿上了。
如今自己竟然成个玻璃人儿了。
当真是连苦笑都不想扯了。乔冉夹上了从小孟大夫那儿顺来的体温计。
37.5。
还好,只是有点低热。但家里没有什么药了。
乔冉提气的时候肋骨隐隐的痛,大约还是免不了跑一趟,催催膏药,顺势讨一点枇杷膏喝。
家里空落落的,偌大的院子,静起来的时候,凭空生出许多寂寥之感来。
爸妈不在,姜唐和黑潭也早早就没了影。好像这几天一直如此。醒来,家里就她一个人,锅里永远有热好的饭菜,旁边的烧水灶永远滚烫,什么时候想要洗澡都不麻烦。
自从黑潭来了后,姜唐也变的活跃起来。乔冉不得不承认,似乎这样成天满山跑姜唐,这样活力满满的样子,才应该是常态。
乔冉把一杯水喝完,又歇了一会,还是谨慎的锁好了大门,钥匙好好的收在了口袋里反正也不急,沿着路边慢慢的走就是了。倒也用不着担心像在过去车水马龙的街上一样妨碍了人。
乔冉攥着柳条枝,手心微微出汗,却不能像之前一样肆无忌惮的挥舞起来。只能跟握了跟盲杖一样,软韧的枝条抖着,探着路。
路上静悄悄的,大约是午后的缘故,都没看见什么人。路口拐角那家大门敞开,那家的老奶奶就像一个准时的晴雨表,永远坐在门边的软凳子上,剥着箩筐里似乎永远也剥不完的蒜。
这是乔冉受伤之后第一次出门。骤然看到跟家里不同的景色,天依旧是蓝,太阳依旧是暖,但却有种恍若隔世错觉。似乎若真的一觉梦醒三十年,倒也不失为一件雅事了。不知道是不是这日头给的力量,似乎料定了魑魅魍魉白日里不敢出来。乔冉心里并不害怕。
甚至走到那条被人错引的岔路的时候,还站在那里停了一会。
乔冉鬼使神差的决定换条路线。
她想看看,那条错的路,在白日里,是个什么样子。
第一步迈出去,接下来似乎就顺利成章了起来。其实某种程度上,那个人并没有骗她——走过了那条岔路,再往前走一段,大约拐个弯不远,就是小孟大夫的诊所了。
乔冉慢慢的走着,黑色的影子在水泥地上拉长,再拉长。身上沁出了一层薄汗。乔冉专心的看着周围的砖瓦泥房。路的旁边什么都没有,是低洼的空地,长满了青青绿草,跟枯败的干草一起被风吹倒。有几只羊半躺半卧的打瞌睡。
有蜂子嗡嗡着叫。
一派春日慵懒之景。
她凭着记忆慢慢走过一个又一个胡同口,柳树柔嫩的枝条划过脸颊,乔冉向里面看了一眼,又快速收回目光。
就是这里了。
这胡同又深又窄,被雨水弄的冷洼的地面已经干硬,弯弯曲曲的延展着。
乔冉走在里面,有些发冷。这条路,是太阳找不到的地方。
看清楚。
把一切都看清楚的话,应该就不会怕了。
这一排都是老房子,年久失修没有人住的样子。也怪不得那些人要选在这个地方了。这里让她很不舒服。
但就像开始撕开痂皮扣着伤口一样,她知道该停止了,但这种近乎于自我凌虐的过程能稍稍减轻一点负罪感一样——比如原谅当初鲁莽轻信的自己。
就好像事情能够翻牌重来一遍似的。
乔冉扶着墙,忍不住干呕。粗砺的水泥石灰刺激着掌心,放下手时,指缝里带着沾染的沙粒。
乔冉白着脸用最快的速度出了胡同。她跑不起来。但快步走的时候,胸肋的疼痛哪怕是试图用手捂着都无济于事,痛到眼泪都不自觉的掉下来。
连有人走近都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