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一天比一天低。
雪时大时小,却没有停歇的意思。
乔冉成了家里的重点保护动物。
整个家里每天只有乔冉自己出门。上班连电车都骑不了,路面上的雪积的厚厚的,有执勤的人清理出一条小路来。然而很快就被覆盖。或者经人踩踏,结成了冰。也只是比大路上的积雪显得浅薄些。
乔冉脚上的靴子还是乔妈从柜子里给她翻出来的,好几年前的旧款。平底防滑,虽然没有及膝,好歹护住了小腿肚。
因为穿过的缘故,里面的绒面已经不甚绵密,保暖堪忧。只是外面一层牛皮防水防的实在好,这样的天气踩雪出门,就靠它了。
乔冉厚实的鞋子不是没有,她原本就比旁人怕冷,形象和温度比,自然还是不挨冻的好。但那些鞋子大多不防水,还没走多远就浸的冰凉水湿。能打的实在没几个,要么防水不行,要么靴子太短。
倒是前几年时兴的老款靴子,自然,现在看起来有些土气。倒是成了大救星。方法总比困难多,乔妈动手拆了旧衣服裹上鞋垫垫在鞋子里,乔冉买的保暖袜也顾不上丑,厚绒鞋垫厚羊毛袜子,实实在在的帮了大忙,下雹子也不怕了。
连乔妈都忍不住穿上脚一双羊毛袜。
家里空调倒是能开,然而支持不了多长时间。在电视电热扇和空调之间,乔妈果断选择了前者。乔冉换下来的潮湿鞋袜,全靠电暖扇来烘干了。
乔冉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雪窝子里,脚下咔咔作响。肚子里早上被乔妈三令五申的要喝完的牛奶甜汤随着步子在胃里晃荡。手紧紧的贴着兜,背上背包里是乔妈一大早做好的鸡蛋炒蒸菜和排骨玉米汤。
乔冉好说歹说,就差让同事给她柜子拍个照片发过来作证,自己真的有存货,不是懒的拿。才免了乔妈一个劲儿的让她多带牛奶鸡蛋的举动。
乔爸不放心她一个上班,非要送她,被乔冉劝住了。说是有同事一起走。
红姐家离医院近些,乔冉要先走上好一段路,才能跟红姐汇合。路上自然是不说话的。大雪片子不要钱的下,冷风无止境的刮个没完。两层的贴身保暖衣实在是乔冉续命的根本。但感觉并不美妙,出门着实臃肿,像穿了厚厚的盔甲,走动也不方便了许多。
话自然是不必说的,嘴里的呵气遇上外面的冷气,就凝雾成冰,存在口罩里,紧贴在脸上——这委实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体验。
红姐戴了一副墨镜,宽腿金边,土豪风扑面而来,有点可笑。但没有这个挡雪是不成的。等走到医院的时候,上身还好,后腰透空凉,两条腿像冻凝的冰棍儿,只能靠着暖气慢慢回软——至少医院的暖气是足足的,也算是苦中的一点慰藉了。
红姐嘟囔了一句。
“外面穿棉袄,里面穿单衣。”
何止是穿单衣呢,简直要热的冒汗。这又是另一重了。
原先大家都看新闻听宣传广播,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医院更是能不去就不去了。别的不说,酒精中毒打架斗殴车祸酒驾的就不知道少了多少,医院一度着实冷清了几天。
随后几乎是报复性的爆炸式增长。连天的下雪,阴阴冷冷的天气根本不见晴天,发烧感冒的人实在挺不住了才来的医院。
小城一共两家大医院,另一所负责接收感染病人,即便没有政府公示,其他的患者也都蜂拥到乔冉所在的医院来,送到她们科室的,都是重症病人。
原先还能说笑调侃两句,然而现在没什么必要,大家都不说太多话了。接二两三发生的事情让人应接不暇。收治、治疗、看顾,还要定时检测外面陪护家属的体温,有发烧的及时上报。陪护的家人一家只能来一个,因为只发一个陪护卡。
乔冉去家属区量体温的时候,带着粉色卡通口罩的中年男人一脸的不耐,眉宇间是积久的抑郁与戾气。
他的姐姐说话很好听,轻轻柔柔的,也十分配合。他们家的老人气管插管还拔不掉,两人商量着要撤回普通病房——子女在身边伺候几天,也算尽尽心了。剩下的姊妹在外地回不来,只有他们俩了。
乔冉无奈的听着家属的质问。除了沉默和苦笑,她也说不出旁的什么。
“我爸本来就胖,这明天到了普通病房,别说一个人,两个人翻身也翻不动,你让我们怎么办?你们就不管了是吧?这个不说,那24小时血压啥的你们还有人给我爸看着没?还有吸痰,我们又不会,你们就不管么!”
三十分钟,佩佩负责询问接触史和家庭住址,那人似乎认定了测体温的乔冉一定要给他一个说法。乔冉只能压着脾气和那股无力感柔声细气的解释,她是真没什么多余的力气了。
病情可以问主治医生,关于多留陪护的问题可以跟医生或护士长申请......态度要端正还要有问有答。
其实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您在哪科室,哪科室负责。
言外之意:您都走了,剩下的事情跟我们真没什么关系了。不管是这要求那条件,谁也不可能手伸的那么长。
但这话能直说么?
这话不能说啊。
其实心里是清楚的,只是接受不了。他姐姐量个体温都要说一句麻烦你了,说起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两眼含泪。可谁又能帮她呢?
许是没有钱治疗了,转到普通病房伺候几天,尽尽儿女的本分——自然人是要拉回老家的。决定,是姐弟俩一起做的,态度坚决,一定要转走。
医生明确告诉过他们,普通病房护士人力有限,并不会二十四小时监护,尤其是夜里,几十个病人,只有两个护士值夜,很有可能会抢救不及时,也不可能时时看护。从医生的角度,是不建议转科的。
但家属强烈要求并自愿签字的除外。
这并不能代表什么,或者成为孝顺或不孝顺的标记证据。每个家庭的选择不同。但做好了选择,还要强求结果,鱼与熊掌都要兼得。哪里又有这样的好事情呢?
乔冉不知道。
瓷白的大门外,站着几个匆匆赶过来的中年男人。他们是来接人的。十三床家属放弃治疗了。这原本也很正常。
只是这样的大环境,连丧事都很难体体面面的办了。
但又能怎么样呢?
如果外面的人们都窝在家里无聊至极连手机都看到头晕想吐,觉得是无止的折磨,那她们这样算什么呢?社会撕开了**裸的口子,连遮羞都有些勉强。
旁人可以捂着眼睛不听不看一厢情愿,她们还要被逼着看。
被逼着,看一个又一个的人生百态。有群魔乱舞,有暖阳照天。
然而她们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病人越来越多,外面天气一夜夜雪雨成冰。很多同事都不回家了。休息室里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里面铺面了垫子,卷个被子就能睡了。乔冉也加入了其中。
同事中曾经嚷着减肥实行的最坚决的人,把体重记录表删了。哪怕是最简单的面条,泡面,也要让自己吃的饱饱的。还要自己加个餐,补上一袋牛奶,配点饼干卤蛋。能量存储是必须的,身体需要这样东西,去防御。
能够依赖的,也只有防御。
感染人数不断爆发,蹦极似的往上涨,压下葫芦按起来瓢,总没有消停的时候。明明已经防范严密了,当三楼出现了感染病患半夜失智抓挠咬伤数名医患的消息过来,所有人都沉默了。
头上高高悬起来,随时会落下的剑,离他们的头顶又近了一分。连口罩都是按人头发的普通医用,一天一个,还能有什么呢?
真正豁出去的时候,并不是豪气且悲壮的,而是默默忍者着,沉默接受。没有任何防护,平时该怎么上就怎么上了。
原本应该是唯物主义当空的医院,在里面工作的人却只能成为有神论者,命运论者。
该死活不了。
没有莫强求。
人不抵命。
乔冉不止一次在夜晚听到哭泣。
这原本稀松平常。休息室与走廊仅仅一墙之隔。那扇白色的大门通常只开一扇。当它完全开放的时候,往往伴随了家属的哭嚎。
那声音会乍然响起,连绵不绝。憋气忍泪终究不敌闸口突泄,眼泪一旦落下,就再也收不住了。他们叫着爸爸,妈妈,然而永远也得不到回应了。
那些凄凄哀哀的哭泣,对于在休息室的人来说,至多吵了些。把耳机声音调大也就是了。大约人间的悲欢并不相痛的缘故。这世上原本也没有感同身受。
可越是宁静的夜里,抽泣的,沙哑的声音,细细小小,仿佛钻进了心里。外面还是有月亮,屋里很暗,有手机屏幕亮起来。
“宝宝怎么还不睡啊,今天吵到姥姥了没有,有没有乖乖吃饭啊?”
那边传来小孩子奶声奶气的保证和撒娇。再开口,是压抑的,泪中带笑的浓重鼻音。看不见的那根线,牵起了作为母亲的全部心神。
乔冉闭着眼睛翻了个身,任由酸楚的眼泪顺着眼角,鼻梁,斜斜的滑落下来。
我晓得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也不知道渺渺众生中到底还会被淹没多少人。
但是,神明啊,如果您在看着,请保护我的家人平安。
要好好吃饭啊我的 小天使们,
穿脱衣服时候多注意,不要着凉了。
这个时候,谢谢有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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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