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开始的,是连绵不断的暴雨。夏天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而接下来的那个冬天,是她有记忆以来最冷的。
乔冉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好。总是没精神,还总是有一种自己在发烧的错觉。除了体温计上提示确实是三十六度五而不是三十八度五之外,一切都是以前发烧时候的症候。
浑身无力,精神萎靡。有时候脑袋都木木的,胃里也不舒服,倒也不疼,就是隐隐是说不上哪里不好,有时候还轻微的恶心。当她把这些跟同事说的时候,得到的是王暖一个无奈的白眼。
“你就是想太多,闲的。没病也要造出病来。”
可她感觉确实是病了,只是时间长了,也慢慢把这些抛到脑后去了。
在医院工作的人,没病也要熬出病来。一线工作压力大不说,家属找起茬来有时候会让人分分钟怀疑人生。不可置信过了,委屈过了,剩下的就是深深的无力感。
乔冉被一个电话叫到了医政科。
路上正好碰到已经换了工作服的罗傲。两个人没有多说什么,一起去了医政科所在的三层小楼。楼梯口,保安压阵。敲门,暖气扑面而来,伴随着残余的烟气。让乔冉心里忽的犯呕。
三路人马已然在各自阵营安坐。左边,黑压压乌羽羽,具是身高体壮的成年男性。中间,头发岌岌可危的领导们占据了办公桌,右面,哦,所有有关的本科同事都来了。
乔冉跟絮姐挤了一张办公椅。刚刚坐定,带着老花镜的医政科长清清嗓子,不急不徐的开始:“现在人都到齐,我把事情经过先跟大家说一下。
xx时间,家属过来投诉,xx科护士按铃要香蕉.......”
没错。乔冉看看身边郑姐紧抿的唇,这是一个香蕉引发的血案。
真是神他妈展开。
明明活着就够累了,为什么还要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来烦扰人心。
“接下是家属疑问时间,针对家属质疑,我们医护人员会给予解答,现在,调解进入第二项......”
“我就是接受不了!我哥上午还好好的,就今天精神好!我还给家里人一个一个打电话报喜,说我哥这眼见着好了,怎么你们要个香蕉我哥一吃人就不行了!
香蕉怎么吃的?是不是让噎住了!,不是说心梗不让吃的多么?怎么就吃个香蕉就没了!我要求进去看,第二次进去的时候垃圾里的香蕉皮你们收拾走了!
早不收拾,晚不收拾,要求探视迟迟不开门,跟我们说抢救病人,我哥就在床上躺着,没人抢救!香蕉皮也找不见了!我也不是找事情.......”
乔冉的眼睛有些近视,出科室的时候没有戴眼镜。她用没有带着眼镜的眼睛远远看着那个唾沫横飞的女人。两个小时之前,她跟她的姐姐两个人把科室吵嚷的几乎要掀翻屋顶。乔冉记得她站起来的高个子,壮实的胳膊,厚门帘似的齐跺跺的刘海,厚实的外翻的,相当灵活的嘴皮子和嘹亮的嗓门。
坐在她旁边矮痩痩的,脸色枯黄的女人像个受气的,不经事的小媳妇一样女人是她姐姐。这位的战斗力比她壮实的妹妹更加惊人。
情绪激动有过之而无不及。路人脸,但是小眼睛。
老鼠一样精亮。
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女人,肺活量惊人,发疯似的摇晃床栏,几个护士连哄带劝,越劝越闹,嗓门愈发气吞山河,仿佛耗巨了全天下的理义与正气。
最后被人半推半请到走廊,才算消停。
其实有什么意思?
两个大厅,都是重症病人,喊破天也达不到她们想要的结果。聚众评理,或者是聚众闹事。
这个医政科的会议室,屋子里安安静静,没有人插话,没有人争论。只有厚嘴唇的女人声俱泪下的陈述。
她十几岁的儿子,年少气盛,大爷似的倚在椅背上,居高临下,傲气森然,一副今天你们谁敢让我妈不好受了,我让你们都不得好过的无畏。
他的后面,是一排家里叫来的青壮,皆沉默不语,有的低头扣着手机。
而正主,那个猝死患者的独子,从头到尾没有发话。看起来老实,隐忍。或者说窝囊。
乔冉突然想到一句话。
老实人的恶,像鞋里的石子。
膈应的很。
这是一个永远被人牵着鼻子,或者愿意被推着走的人。不管是好是坏,前面有人打头,安安稳稳待在后方。有利了,顺带争个利,有祸了,横竖不是我挑头,且不必承担责难。
郑姐有些沙哑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对于家属提出的疑问开始回应。她的语速并不快。乔冉看着她萎黄疲惫的侧脸,几年前纹过的眉毛已经不甚清晰。
这是个铁娘子。对待病人永远耐心,温柔安慰。工作利落,资历老成。也是家里家外一把抓的主妇。每天带着娘家妈妈和未断奶的姑娘来上班。乔冉来之前,阿姨抱着孩子。眼中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我这个人是从不说瞎话的,我是来讲理的呀,你们也不要找借口骗我,这样那样的,谁说瞎话那是要往嘴上扇的呀!”厚唇女人嘬了口茶水歇气,继续发表长篇大论。
就是为了这样的人。
乔冉心里的恶心感更强烈了。
患者赵某,一个星期以前收治入院,病情重,确诊急性心肌梗死。送入重症监护病房。当天强烈要求出院,家属主动签字,并联系相关科室,转入普通病房。
第二天晚上,病情加重,强烈心痛注射吗啡不能缓解。再次转入重症监护室。经过治疗生命体征见平稳。三天后,也是今天,郑姐接管的这名赵某,想要吃香蕉,按医嘱低盐低脂饮食,可以摄入水果以保持大便通畅。遂郑姐通过呼叫器让家属送香蕉过来。
家属只拿了一根香蕉过来。
赵某吃了香蕉,对郑姐表示还想再吃点,还挺好吃的。郑姐起身去通知家属。而乔冉工作的位置,就在郑姐旁边。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郑姐甚至都没有走出大厅,赵某心跳呼吸骤停了。
医护都在,一秒未耽搁,按压,插管,抢救。
其实大概率下,救不过来。
通知家属来看,儿子来了一趟,一言未发。接下来是两位姑姑。说明情况时候,这位厚唇姐姐第一句话就是再三要求不要继续抢救。而这个时候,已经按常规抢救半个小时。另一位,则连撒泼带干扰,亦不让他可怜的哥哥“受罪”了。
她坚信,并且全家都相信,他可怜的哥哥要么因为看护不力吃香蕉噎死的,要么是吃香蕉吃死的。
而乔冉这些医护出现在这里,听这个女人说强辩说:“我并没有不让抢救......”
真的是莫大的讽刺。
如果说谎话要被扇巴掌,这位的脸尽管不小,但真不够扇的。
这个世上,有太多的龃龉了。
但不可说,因为说了,也没有意义。
比如这个心疼“可怜的哥哥”的女人,在病人入院第一天探视的时候就问他家里的钱,银行卡,因为要交费。在被拒绝后,两个人吵的两个大厅都听的清清楚楚。各种辱骂,痛陈。
不像兄妹,而是世仇。
然后大家都知道了这是个没有人管的男人。
妻子早丧,他亦不怎么管儿子。亲戚朋友一概不管不问,的确也是潇洒。儿子自己打工,在外地结婚生子,跟上门女婿差不多。自己解决了人生大事。
儿子在外面漂久了,亦做点小生意。想回本地,媳妇不同意。家也算立下来了,全靠自己父母帮衬。有人要做现成的老公公,长成的大孙子的爷爷,自然是不同意的。并直接告诉丈夫,要是回老家,就离婚。
儿子是没有回来的了。
然而身边也没有其它家属。
然而免不了要联系家属的。
因为随时,都会死。
这个谁都说不了。
而这个潇洒的病人,农合,医保,一概皆无。根本没有交过费。也就是说,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没有报销的。
最后儿子还是回来了。不管对错,这是甩不掉的锅。再亲的亲戚,也不会帮你背。
乔冉慢慢舒着气,看着对面一个一个的脸。这里面,有几个真的关心那个已经慢慢僵硬的人,要为他讨得一个公道,一个说法的呢?
做儿子的眼睛通红,是在遗憾么?即使没有尽过责任,父亲依然是父亲。是小时候的英雄。
情感上,这种突然发生的憾事接受不了,需要时间慢慢理顺消化。
愤怒,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坐在这里的这些人,有多少是失去理智的愤怒。有多少是利益的权衡。
又有多少,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是遗憾的懊恼。没有旁的地方可以发泄了。没有旁的事情可以让他烧灼的心静一静,减轻负罪感了。必须要做些什么。
亦或是什么都不做,像个十足的受害者。
一场彻彻底底的闹剧。
乔冉回到家已经快八点了。事情没有出个结果。她一点也不关心结果。往常什么奇葩事情,大家都会在群里吐槽。现在都安静如鸡。
槽点太多的时候,只能沉默以对。
热上水,开电脑,开视频。轻松愉快搞笑小甜饼。两年前她还对这类剧嗤之以鼻,觉得浪费资源,无内涵不正统种种吐槽张口就来。
现在。
真香。
生活已经够操蛋的了,有什么心情看那些苦大仇深的剧情。点开无脑高颜小甜剧,下上一碗热腾腾的螺蛳粉,撂上几块丸子几片青菜。**辣的咸香直冲喉咙口。嘬一口面,喝一口汤。勺子一捞,就是满满的酸豆角腐竹花生酸笋黑木耳。
呔!
什么郁气也要给它冲破了,赶出去,只剩下劲爽惬意。
那不是一碗螺蛳粉,是现世下安居一隅的小小洞穴。
温暖可靠。
新文终于来了。
原本我准备的是另一篇文,然而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让我迫切的想写点什么。
太多话想说。
老朋友们,愿你们一切安好。
新朋友们,愿你们平安喜乐。
我牛肉炕饼又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