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期没有哭,或者说小七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哭,而是立刻马上跟着那群士兵赶到案发现场,希望他们是认错了人。
但柳期抑制住了这个并不属于她的冲动。她刚从变异种嫌疑中暂且摆脱出来,而且从刘队对左中副敬畏的态度看,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来找自己麻烦,自然,她也不该在这时候跟着跑出去,堂而皇之地处在别人视线中,那只会再次给自己带来麻烦。
所以,在左中副带上门出去后,柳期几乎是屏着呼吸压抑着情绪,踮起脚尖,望着窗外一行人离开。
李齐……
阿亮从地下通道跑开后,李齐马上就进来了。他肯定见过阿亮,就算不是凶手,他也是最后一个见过阿亮的人。
巷道中,李齐似乎有些失神地站在原地,直到刘队叫了好几声,才失魂落魄地跟在队尾离开。
他……到底是不是凶手?
“死状异常”“可能是变异种”,刘队的话回响在耳边,让柳期也觉得李齐杀掉阿亮的可能性不大。但也就是不久之前,若地下通道内站着的是真正的小七,恐怕早已被李齐的雷电轰得焦黑。从这个角度而言,他杀掉阿亮,也不无可能。
必须要查,但不是现在。
随着凶手的疑问盘绕在心头的,还有另一个刚刚沉下去不久的问题。
柳期注视着窗外陶荣成的背影,见他恭恭敬敬目送其他人离开后,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血痰,竟没有选择回屋察看妻女情况,而是跟着离开了巷子。
看样子是要去上工。
也好。柳期回过身,走到床边,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窝头。听着床上细微的呼吸声,她默立了好一会儿,最终仍是握住了方灵的手,轻轻揉捏着。
哪怕在潮湿气候的雨带住了小一个月,方灵的手摸上去依然干燥枯瘦,指甲根处脱皮严重,想来是长期缺乏营养所致。
这个有过,并且持续在经历着悲惨遭遇的女人,连在睡眠中的呼吸都这么脆弱和艰难。但她会为小七藏食物,会在小七伤心落泪的时候给予母亲最真诚的关切,会在外人面前惊惧但坚定地维护自己的女儿……
哪怕在短短的七年间,小七过得并不幸福,但柳期依然清晰地感知到了小七对她的爱。然而此刻,她却要因为阿亮,再次撕扯这个女人从未愈合的伤疤。
不知过了多久,方灵微弱的呼吸声中断了。她轻声呻吟着,转了个身,颤动着稀疏的睫毛睁开了眼睛。看清面前小小的人儿后,她惊醒般反握住了柳期的手。
“小七,小七你没事吧?太好了,你没事……”
方灵挣扎着坐起,将柳期拥入怀中。睡梦中,似乎有另外一个她,注视着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小七被士兵抓走,而病弱的身体却连床都下不了,只能滚落在地上,无力地拍打着地面。
抚摸着后颈的手掌冰凉,面前的怀抱却如此温暖。柳期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缓慢但坚定地推开方灵的怀抱,第一次在她面前开了口。
“我没事……妈妈。”
稚嫩而清脆的嗓音第一次响起在这间屋子中,也是第一次响起在方灵的耳中。
方灵睁大眼睛,下意识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还在梦中没有醒来。
柳期动作轻柔地抹去她面庞上的泪水,目光从蜡黄皮肤上的黄褐斑,慢慢移到她翻着泪光的眼睛上,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没事。”
“小七你……你会说话了?我是不是在做梦,是不是……”
“妈妈,不是做梦,是我在说话。”柳期顿了顿,补充道,“我一直会说话的,只是不愿意说。”
震惊之中,一个笑容不可抑制地攀上方灵的脸颊。她似乎没有听到柳期后面一句话,重新将柳期拥入怀里,摩挲着她的后背,不断道:“会说话了,我的小七会说话了。我的女儿不是哑巴,不是傻子……呜呜……”
断续的言语夹杂着轻声的呜咽。柳期只好也摩挲她后背,安抚着她的情绪。好不容易等到方灵放开自己,柳期心头一圈又一圈盘旋得越来越快的问题,犹如狂暴的龙卷风不断冲击着她的喉咙。
她再也按捺不住,说道:“妈妈,我想问一个问题。”
“你问,你问。”方灵擦拭着眼角,连连点头。
柳期看着她,咬了咬唇。关键时刻,一种畏缩情绪悄然滋生。她再次深吸一口气,干脆闭上眼一股脑问了出来。
“阿亮到底是不是我亲哥哥?”
大悲,大喜,复又大悲。
柳期从未如此近距离看过这两种极端情绪,在同一张脸上如此快速的切换和演绎。每一根皱纹,每一下肌肉颤动,每一点目光闪烁,都在她眼中纤毫毕现,而后不由自主地,深深刻入她的脑海。
她静静地坐在屋外,双手抱膝,听着屋里传出的压抑哭声,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又被劈成了两半。
一半反复闪现着方灵或哭或笑的表情,搭配上耳朵里时断时续地呜咽声,显得极为鲜活生动,反复撕扯着她的心脏。
另一半则冷静而理智地分析着当前的信息。通过方灵的述说,她觉得自己已然摸到真相,一个稍稍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的真相。
阿亮不是小七的亲哥哥,他的父亲是花了粮票,睡过小七的母亲,但这几乎是二十一村部大半成年男人都干过的事情。李齐的父亲也不例外。
而方灵所知的小七的亲哥哥,就是李齐!
也就是说,李齐可能是从他父亲那里知晓此事。或许是出于极为强烈的自尊心,他选择了抹掉小七的存在,却不是自己动手,而是通过散布谣言和威逼的方式,逼迫阿亮成为那把刀。至于原因,极有可能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影响自己作为进化者的光明前途。
一个才八岁的孩子,哪怕已经是个拥有异能的进化者,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心计?若他碰到的不是她柳期,恐怕十个小七都只能命丧在他手里。
阿亮……这个傻孩子,恐怕到死都没猜到是怎么一回事。
一想到阿亮,柳期难免有些自责和内疚。
阿亮这两天表现出来的憔悴和阴郁,基本可以确定是受到李齐的胁迫。只是不论何种理由,会狠下心一而再地去伤害自己明明喜欢的人,足以说明了他的软弱,哪怕他才九岁。柳期打心底里为小七感到不甘和愤怒。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场她有些刻意策划的崩溃,竟会成为阿亮短暂人生的最后一个镜头。
小七或许不在了,但此刻柳期五味杂陈中最明显的悲痛,也足以说明,这绝对不是小七愿意见到的成果。这个可以说受尽苦难的小姑娘,直到死后,依然是如此的善良,善良到可以轻而易举地影响到柳期的情绪。
日渐西斜,不知不觉间,山林天空浓郁的云气遮盖住了阳光,愈来愈暗,将天地都浸染成阴翳的颜色。隐隐中,似有闷雷作响。
柳期站起身,回头望了眼门窗关闭的屋子,快步向外走去。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查案流程,也不清楚“案发现场”会不会如记忆中一般,被围上警戒线封锁,但她必须赶在下大雨前去一趟,哪怕被士兵看见、怀疑,也好过雨水将现场冲得一干二净。
大人们还没下工,广场上应该还有不少孩子。柳期没耐心跛着脚慢慢走,只好循着阿亮上午带着走过的路线,飞奔着避开广场,向安置区外跑去。
路上只碰到了两三个人,其中一位看到飞窜而过的身影,擦了擦眼睛,嘀咕道:“不可能是小哑巴,看错了看错了……”
到了一条巷道尽头,远远就能看见安置区的铁黑大门,柳期才歪着身子跛着脚,低下头向那边走去。
门口的守卫不是刘队也不是八字胡陈二,只有一位从未见过的士兵。看到柳期慢慢走过,只是稍稍抬了下头,便移开了目光。
进到树林里,柳期一边聚精会神地听着附近动静,一边迈开步子向地下通道飞奔。
树上零星的灰色布条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正是去地下通道的标志。走过两趟后,她对树林熟悉不少,一路跑到地下通道的入口处,也只走错过一个岔口。令她惊讶的是,一路上安安静静的,没有丝毫人声,也没看到任何类似封锁现场的事物。
难道死亡现场不在这附近?
这就难办了,山林这么大,别说是她,连本地人都很少深入林中,要找死亡现场谈何容易。
柳期没辙,只好放慢速度往回走,把注意力放在嗅觉之上。眼睛看不到的东西,比如血腥味,鼻子就能闻到。然而几乎走了很长时间,几乎快回到安置区边缘,依旧没有任何发现。
远处,下工的人们已经陆路虚虚走到安置区大门。天色也愈来愈暗,头顶的乌云浓厚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柳期不甘心,掉头又往里走,这次途中突然心思一动,岔开路走到最初苏醒的深坑处。路上依旧无人,林中几乎与黑夜无异。土坑还在原来那个地方,旁边依稀留着她和阿亮走过的脚印。
坑附近没有丝毫异常,坑中也空荡荡的,又是一无所获。
柳期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正要转身离开,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丝异样。她毫不犹豫地跳入坑中,红黄的泥水中掏了一把,掌心中多了一颗触感异常冰凉的白色圆珠。
眼球大小,半透明质地,温度是如此低,以至于周围肉眼可见地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这是……”柳期盯着掌心的珠子,总觉得有些眼熟。
就在此时,旁边大树的高处突然响起短促的簌簌声,似乎是鸟儿起飞扑棱翅膀的声音。
柳期心中一悚,双腿微曲猛然发力,整个人高高地跃出深坑。甫一落地,骤然加速冲向最近的大树,双脚在树干上连蹬数步,身体再次上跃,一手抓住一根枝丫,借力一荡,闪电般钻入树冠。
触目皆是四通八达的枝丫和宽阔叠密的树叶,没有发现任何人。
难道真是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