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有沿途的标志指引,在重重密林中穿行也并非易事,返程耗费的时间远远超出了柳期的预料。
等远远地看到家门口,日头已过正午。她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几乎可以肯定,家里简陋的餐桌上,没有午饭在迎接她。
“臭娘们!还敢私藏老子的粮票,看老子不打死你!说,齐老弟到底给了多少!”
陶荣成高声的怒骂响彻在狭窄的巷道上空,除此之外,还有女人断断续续的细弱哭叫声,以及隐约的拳头击打在□□之上的沉闷声响。
安置区内最偏僻的巷道尽头,只有一栋最偏僻的房子,只住着她们一家三口和新来的光棍齐化进,此刻陶荣成打的,不是小七的母亲,还能有谁?
柳期霎时间放弃了伪装起来的佝偻身形,迈开双腿以极快的速度向家狂奔。然而就在抵达门口的刹那,旁边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吱呀声。
齐化进从自己屋子里开门走了出来,目光投在小七身上,红润得几乎称得上容光焕发的脸庞上,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柳期几乎是在开门声响起的瞬间停住了身形,与齐化进目光交汇,也不知对方有没有注意到她异乎寻常的奔跑。不知为何,隔了半日再次见到这个高瘦的男人,她心中升起了一丝异样的怪异感,似乎有哪里,和早晨初见时有些不同。
齐化进定定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旁边屋子里再次掀起一波高昂的声浪,似乎唤回了他的思绪。他终于张开口,用称得上柔和亲切的嗓音对柳期说道:“别怕,我去劝劝。”
说话间,他身形一转,几步之后就跨进了柳期家的门槛。
“陶哥,消消气,再打下去,嫂子万一伤得重了,不管是请医生还是请医疗兵,少不得花粮票,得不偿失。”
只用一句话就让陶荣成停了手。
方灵依然在呜呜地哭着,陶荣成厌弃地骂道:“哭哭哭,再哭,老子拿你的贱种出气!”
方灵的声音终于低了下去,似乎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陶荣成啐了一口唾沫,走到门边,对齐化进抱怨道:“你不知道,这死娘们就是个白眼狼,瘫床上这么多年,老子供她吃供她喝,里里外外地伺候她。她呢?还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藏粮票!”
顿了顿,他用余光打量了下齐化进的反应,将矛头转向他,加重语气道:“老弟,你也是,跟你做生意的是你哥我,粮票当然要交到我手里。什么叫钱货两清,跟谁谈的就跟谁结,这才叫钱货两清。你非要把粮票交给第三个人,这下好了,死娘们非说你就给了两张粮票,到底是真是假,我哪里分得清?”
齐化进连连点头:“是是是,是弟弟的错。确实是我不好,之前来的时候……有点急,陶哥懂的,完事儿了才发现身上只有两张粮票。我就都给了嫂子,想着等今儿下午收工领了票子,再补给陶哥你的。唉,是我连累嫂子了,实在对不住。”
“原来是这样……”陶荣成拖长了语调,“老弟,这就是你不对了,这种小事儿就该早点说清楚不是?你看现在整的,你嫂子身体本就不好,顿顿都吃一两吐半两的……”
“哎是,要不这样,今儿我的工钱都给嫂子了,陶哥你帮着嫂子兑点好吃的补补……”
一人装模作样,一人识趣上道,两个男人气氛融洽,边说边走出家门,看都没看柳期一眼,一同推着车踏上收肥的旅程。
柳期埋着头伫立在门边,紧紧攥起的拳头中,指甲几乎陷进了手心。脑海中,小七原本有些晦涩不明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小姑娘懵懵懂懂,她一个活了三百多年的老女人,怎么可能听不出这一番对话中的龌龊可恨之处?
陶荣成。
齐化进!
原来阿亮拼了命也想掩盖的传言,其来有自!可这罪魁祸首,明明就是陶荣成这个出卖妻女的禽兽,哪里是受尽凌辱的方灵,抑或是无辜降临到这个世上的小七?
柳期不断地深呼吸,压抑着立马替小七除掉这个恶父的冲动。等心情平复下来,一个疑问逐渐占据了心头——那么阿亮到底是不是小七的亲哥哥?或许反过来问更贴切,小七到底是不是阿亮的亲妹妹?
柳期轻声跨过门槛,屋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可见陶荣成下手之狠。她望着最里面朝墙侧卧,断断续续小声抽泣的方灵,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还是决定帮小七问个清楚。
也许,这是一个能让小七瞑目的答案。
可是安慰也好,开解也罢,当知心姐姐一直不是柳期的强项,尤其是面对一个人生受创如此之重的女人,她把握不好什么样的发问,才会在揭开她的伤疤时,没有那么疼。
她一步一步的靠近床边,脑中不断草拟着各种问句,还没做好决定,方灵就察觉到了她的脚步声。
“小七。”方灵轻声唤道,似乎匆忙地抬手擦了擦泪痕,艰难地转过身,“你回来啦?”
话音未落,她愣了一愣,神情变得关切:“你怎么哭啦?来,来妈妈这里。”
柳期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或许是小七遗留的情绪在作怪吧。她心里想着,也抬起小臂抹了把脸,走到方灵面前,摸了摸她脸上的红印。
她还是第一次不依靠小七的记忆,而是用自己的双眼看清这个女人的面貌。头发枯槁,两颊凹陷,有着与小七一模一样的大眼睛,只是那眼睛中弥漫着一种浑浊感,任凭薄薄的眼皮如何翻眨,也无法驱逐生命在她眼底留下的沉痛哀伤。
满心的酸楚怎么都挥之不去,柳期的泪珠子再次断点般,掉落在方灵的胳臂上。
“不哭,不哭啊,妈妈没事,妈妈不疼。”
方灵一手擦着柳期脸上的泪水,另一手从薄毯下摸出一只塑料袋,透明的袋子里是两个黄澄澄的窝窝头。
“饿了吧,桌上有咸菜,今天刚送来的,好好吃。吃饱了再出去玩儿,记得别跑太远,别又像前两天一样,让妈妈担心一天一夜。”
说着说着,方灵目光逐渐涣散,本就不大的声音更加细微下去,似乎又要昏沉睡着的样子。
柳期这才想起来她想问的问题,嗫喏着嘴唇,正要出声,忽然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更远处的陶荣成的嘶喊。
“军爷——军爷——”
柳期望向窗外,只见巷道中有四个人快步奔来,跑在前面的三个人装着统一的黑色军装,戴着同样黑色的半圆形军盔,高筒厚底的皮军靴重重踏过低洼的水坑,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而他们后方,一个身材明显矮了半截的人影勉强跟着,在前面士兵的遮挡下,露出半张婴儿肥的脸。
“李齐?”
柳期蹙起眉,呢喃着吐出一个名字。
一行人跑到门外,三个士兵径直闯了进来。为首两人柳期认得,是早晨时驻守大门的士兵,模样精干却长了一张烂嘴的刘队,和留着两撇滑稽八字胡的陈二。最后一个士兵中等身高,体型和面孔都是一副敦实模样。
柳期右半边身子矮了下来,微微歪着头,安静地看着他们,倒是身后即将睡着的方灵被啪啪的皮靴声再次吵醒,看清来人后,有些慌张地开口。
“军爷……怎……怎么了吗?”
语声微颤,不是敬畏便是惧怕。
刘队和陈二相视一眼,几步走到柳期跟前,居高临下地问道:“你就是陶七?”
等了片刻,见柳期头都没抬,眼睛直愣愣地平时着前方,似乎把自己当做空气一般。他只要弯下腰,近距离直视着柳期的双眼,重复了一遍:“你就是陶七?”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审视、怀疑的意味,眼睛深处似乎还有些许冰冷和狠辣。看来这个世界的军人过得并不太平。
柳期木然地承受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偏移,更遑论逃避。
“军爷,她是小七没错,她不会……不会说话。我是她妈妈,您有什么问……问题,问我也一样的。”方灵勉力打起精神,从床上支棱起身体。
“不会说话?”刘队皱起极淡的眉毛,头也不回地问道,“人呢?进来!”
一个畏畏缩缩的人影从门口走进,下意识躲在敦实士兵身后,藏住了半个身子。刘队回头看了一眼,眉心皱得更深,几乎是命令式的开口:“过来!”
李齐这才忐忑不安地走上前。其实刚刚在门外,他就偷摸往里看了几眼,看到那个浑身脏兮兮的豆芽菜的瞬间,惊诧、疑惑,以及某种恐惧如同一盆冷水迎头浇下,将来时路上的豪情壮志冲刷得干干净净。
“她就是你说的变异种?能在瞬间长大,而且不怕你的雷电?”刘队绕着柳期缓缓踱步,质问的话语不自觉中带了一丝轻佻。
一个“是”字从李齐嘴中脱口而出,与此同时,他看到柳期的目光悄然偏移几分,竟定定凝视着自己,不由得慌乱起来,两手抓着裤子,一副做错事的孩子模样。
那个平静地有些木然的目光,在刘队看起来就是傻子的呆,可在李齐看来,无异于猛兽猎食前凝视着猎物,让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
床上的方灵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呆愣了片刻才确定自己确实听到了那个词,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开腔:“变异种?小七怎么可能是变异种?军爷,冤枉啊,小七不可能是变异种啊!她这段日子都没发过烧,怎么可能变异呢?”
她的话音未落,陶荣成呼天抢地似的哀嚎也从门外传来。他慌慌张张跑进屋里,几乎是用同样的语调对刘队道:“刘队,刘军爷,肯定是搞错了,我们家小七村里谁不知道?就是个小傻子,小残废,怎么可能成了变异种呢?她要是变异种,那村里那些老欺负她的孩子,不早没命了?”
陶荣成说着,一把抓住李齐的肩膀,问道:“小齐,小齐爷,要是小七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陶叔给你道歉,我给你跪下了!你一个进化者,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了她吧。要打要骂都行,你自己动手,陶叔给你递家伙都没问题!只是这变异种的帽子,可不能随便盖啊!”
前半段话不好听,但说得还算在理,可听到后半段,柳期情不自禁地捏了捏拳头,低下头闭上眼,只求个眼不见为净。
刘队被夫妻二人咋呼得头疼,猛地张大嘴,一股非同寻常的吸力从他嘴中席卷而出,空气中似乎有某种气体被抽离原味,疯狂地往他嘴里钻去。奇妙的是,在场所有人几乎都感受到了这股吸力,但衣服也好头发也罢,都纹丝不动,没有任何一样实实在在的事物受到了影响。
然而,所有人都感觉胸肺发紧,口鼻窒息。柳期更是有热流从脚上喷涌而出,眨眼间通贯全身。
猝然之间,遗迹再次被异能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