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 第35章 恶战（终）

白氏的墓地，辞世早的在前面。

林攸跪下磕头，随即起身朝后走去。

越往后，墓碑越新。

林攸驻足抬手抚上一座墓碑，抚上石碑篆刻的字。

林攸缓缓跪下，白瑾亦然。

多地沦陷，眉州好在常年有所戒备，加之当初乔氏带人围攻白氏，他们更是早早派遣子弟防守。寻常百姓已尽数派人护住。

才使得魔族攻打时，不至于手足无措，死伤惨重。

江州沦陷，白氏虽已自顾不暇，但也还是派遣数百修士前去救下紧贴眉州地界的百姓。

林攸和白竺与数百名修士将救下的百姓带去眉州地界再折返。往返几次，人数越来越少，没日没夜，身体也吃不消，近乎都是带伤上阵。

数百名修士，如今只剩下不到百人，战死之人的尸首也不能带回。

亲人，同袍，无数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百姓惨死在眼前，自己却是无能为力。

昔日寥寥几人便能吵个天翻地覆，如今数十人挤在逼仄的山洞，却是寂然无声。

喉咙嘶哑，眼眶干涸，发不出声音，流不出泪水，唯有一腔热血还在叫嚣。

林攸从怀里摸出一张干硬的烧饼，用力撕成两半，一半递给旁边的白竺，一半递给躺在自己腿上一个莫约十二三岁的孩子。

那孩子的腿被魔怪活生生扯断一只，身体疼的止不住发颤。

白竺又将烧饼掰成两半递给林攸。

林攸笑着接过，放进怀里。

他抬手用衣袖轻轻擦拭那孩子脸上的血迹，孩子捧着半张烧饼费力撕咬，直到鲜血从他嘴角流下，浸湿烧饼，他才咬下一小口。

林攸轻轻掰开他的嘴巴，看着他零星的牙齿蹙眉。

林攸拿过水囊，将烧饼撕成小块放进去，又递给那孩子。

一位长满胡茬的男子压低声音道：“明日一战只要我们能活下来，就能回家了，回家了。”

现下魔族猖獗，他们连嘶吼都成了奢侈。

林攸低头掐了一把躺在自己腿上的孩子，笑道：“回家了。”

众人齐齐望着洞外，外面却是更加漆黑，更加寂静。

当晨光穿进山洞，众人便齐齐动身。

他们与魔怪打斗多日，发现魔怪大都在白天视力会下降，他们便抓住这点天亮动身。

昨夜那孩子一直往林攸怀里钻，林攸便把他抱在怀里，给他取暖。

白氏并不惧怕寒冷，平常体温也比寻常人低。

现下林攸怀里的孩子身体却是冷的出奇，身体也有些僵硬。

昨夜林攸给他探脉，明明还好好的……

林攸腿脚麻的厉害，他用手撑地跪起。

忽觉手摸到什么湿润的东西，他缓缓抬起沾满鲜血的手。

怎么会？明明将他血止住的……

他颤抖着去探孩子的鼻息，吸吸鼻子。忽地看见孩子垂在地上的手。

手腕划破，血肉爆出。

林攸抬手抹一把眼眶，却抹了满脸的血渍，他又用脏破的衣袖抹了一把。随即将那孩子平放在地上。

众人低着头，一阵静默。

须臾，白竺拉起林攸，轻拍他的脊背。

孩子一只手还紧紧抓着那个水囊，林攸蹲身将它拿起放在孩子胸口。

随即又将水囊拿在手里摇晃，哗哗哗的声音，水囊的重量，无一不在告诉他那孩子昨夜没喝。

林攸将水囊挂在腰间，转身与众人走出山洞。

魔怪的视力虽是下降，但却是耐不住他们数量众多。

眼看一群魔怪的刀直直朝林攸刺去，白竺拉弓将其射杀，抬手一掌将林攸背后的一只魔怪打开，却被另一只魔怪一刀将手斩断。

鲜血四溅，林攸正欲转身，却被什么猛地撞在后背上。

冰凉的铁器刺进林攸的后背。

铁器便未将他刺穿，反之是只刺进一小截。他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反手扶住趴在自己背上的白竺，一脚将魔怪踹开。

长剑穿过白竺的后背，刺穿心脏。

林攸张张嘴想说话，喉咙却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胃里翻江倒海，呼吸停滞。

他发疯一般挥着羌炫和渐洄将魔怪斩断，让原本已脏乱的白蓝袍子再也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月黑风高，万籁俱寂，林攸双眼空洞的将白竺背起，将他的手包好拿在手里。

零星几人一瘸一拐的行走在这片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土地上，每一步都似踩在火炭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林攸身体撑不住跪倒在地。

他跪爬着将白竺的手捡起，一双沾满污渍的靴子出现在他面前。

他缓缓抬起头便看见浑身脏乱不堪的白枫，凌乱的头发挡住他的双眸，模糊的视线叫他更难看出白枫的神色。

白枫跪下一把抱着林攸。

直到泪水浸湿他的肩膀，他喉咙才发出声音，“对，对不起，啊啊啊啊啊，对不起。”

白枫摇头,“不怨你，……不怨你。”

林悠抹去眼泪，缓缓站起身。

白枫与白昶的墓碑排在一起，林悠跪在他们石碑前磕头。

白瑾道：“前辈，阿爷说大爷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林悠看着白枫的墓碑，轻轻念道：“玉棠。”

当初乔氏带人闯进来的时候，正是白枫的及冠礼，林悠并不在场。

后来魔族来袭，长辈相继离世，他的字再无人唤他。

林攸刚被时运将他带回白家，便听见白枫疯癫，白昶双腿被断的消息。

他浑身溃烂，犹如死人一般感受不到疼痛，心脏已毁，仅靠着时运的手指吊着一口气。

他将自己浑身缠绵绷带，磕磕绊绊的跑去看白枫，白昶。

白枫被俘，白昶将他救回来后疯了，白昶也断了腿。

林攸自己也不知道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去见他们的，白昶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见，白枫谁也不认识，见人就撕咬。

直至林攸去保安支援，白昶才出来送他，他说：“哥，我等你回来，……去偷小师叔的牛车。”

可小师叔早已战死。

保安长年隐居，不与外人往来。当初人妖齐力将魔族赶出去后，自身已是损伤惨重。

乔氏这时才跳出来趁火打劫，坐收渔翁之利。

一年后，保安被乔氏攻打，好几个家族都不愿再战。

白恒怒道：“不打？非要等到他们杀我同袍，妻女作娼你们才知要反抗不成？”

各家族才纷纷站出来出力去援保安曹氏一脉。

林攸灵丹破损，加之身体残缺，其他修士亦是带伤上阵。

他们近乎是徒步走到保安的，没日没夜行进。

那年不巧碰上大雪，不惧寒冷白氏的子弟都被冻伤冻死无数，更何况是其他家族的修士。

当他们赶到保安的时候，就已死了无数。

那段时日，林攸平常最讨厌的大蒜竟然成了奢侈东西。

他们说，“驱孽魔，援保安；同生死，万世安。”

后来，归来的就寥寥数人。无数人战死异乡，落叶终是没能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