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依然很大,四点来钟的天色暗得像入了夜。由于周易的强烈要求,韩波留在家里守着我妈和彬彬,他则充当了司机的角色,跟我们爷俩一起去医院。
他夹克衫也不穿了,单套着件泛黄的短袖老头衫,腰里别着斧头和甩棍,嘴里叼着半截烟头,发动车子后把油门踩得轰轰作响,兴奋对我道:“去完医院咱们去搞派出所吧,弄几把像样的,一抬手一个爆头比拿斧子砍痛快多了。”
我爸坐副驾驶,我在后座看着二叔,对周易的兴奋没人回应。我爸一脸黑云密布,每每回头看我一眼,眼神里俱是恼怒。我紧张地攥着改锥,一眨不眨盯着被捆了双手双脚的二叔。
韩波很会捆人,他小时候不知打哪儿学会了一种死结的系法,凡是被他逮到的“敌人”统统一人一条塑料绳捆起手来,随你怎么挣扎也是挣不开的,只能任他拿根柳条枝儿把小脸儿一个个地抽成花瓜。长大就不能这么干了,限制人身自由是犯法的。
深度昏迷的二叔被束缚了手脚,并且由我负责“照顾”,这就是我对我爸提出的要求。本来我是打算捆全身的,但在我爸痛心疾首地斥责下做了让步——他的眼神实在让人难以忍受,看我就像在看一个没有人性的禽兽。
雨刮器噼啪噼啪快速摇动,车顶上雨水不间断砸下来的声音让人心生焦躁,从车窗看出去的天地一片黑茫茫,大灯微弱的光几乎不起作用,前路什么也看不清,我真怕两边会突然窜出个怪物趴在我们的车窗上。
周易可丝毫没有感觉到车内的低气压,他大约对砍丧尸“升级”报有极大兴致,一路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两眼贼溜溜地左右踅摸,也不知他在一片黑里能踅摸出什么名堂,间或还要说一说他砍丧尸的心得:
“你光砍掉头是没用的,要让它们死透得破坏脑子,扎太阳穴也可以,扎眼也可以,扎进去再搅搅,基本上就没有行动能力了。爱风妹子你力气大不?杀过丧尸没有?如果遇到丧尸你只管上去杀,哥在后头给你补刀啊。”
他正说得起劲,突然“砰”地一声巨响,车身大震,刹车发出尖利地鸣叫,我一个猝不及防,倏地朝前扑去,险些撞到档位,下巴正磕在扶手箱上,牙齿硌了舌头,疼得我直抽凉气。
好在我爸系了安全带,没因急刹受伤,正抚着胸口拉带子。我顾不得疼痛,慌忙坐正,扶起脸朝下掼到脚垫上的二叔,急问:“怎么了?”
周易直愣愣盯着前方:“丧尸来了,快锁门。”
我来不及惊讶,快速反应过来左右两扑,啪啪按下了锁键,这才朝挡风玻璃处看去。远光灯照射下,雨像一条条银白的小锥子急速坠落,在锥子林里,慢慢显出许多人形怪物,正在朝我方晃来。光照和大雨让它们的脸和肢体看起来尤其可怖扭曲,仿如一只只从坟墓里爬出的恶鬼。
灯光范围内,大约有十几只,看不见的地方不知还有几多。
我爸显然也看到了,他抽出菜刀,沉声道:“挡路了,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我看他好像要下车的模样,忙道:“爸,千万不能下车,雨太大了下手没个准头,被缠上就完了,周易,我们能撞出去么?”
周易倒是不怎么慌,他伸手拧掉了大灯,一拍方向盘:“不撞也得撞了,这么多没法拼啊,都坐稳了!”
灯光一闭,车外反而看得清楚了些,何止十几只?除了前方一片尸身摇动,两侧居然也有,歪着脑袋的,吊着肩膀的,拖着脚后跟的黑麻麻一群,目标极其明确地朝我们的车张牙舞爪而来,近的几只已经快摸着车门了。
“走啊!快走!”我叫起来,死死按住二叔。
周易二话不说一脚油门,面包车像被谁堵了缸一样轰隆直响,猛地朝前窜动,瞬间撞入尸群。
撞上丧尸的感觉让人心惊肉跳,那不同于崩了个石子儿或者压了只动物,纯是肉身与铁皮的撞击,即使我坐在后排也能生出“哦,原来撞了人的感觉是这样”的体会。
一阵“砰砰”作响,丧尸如木材般被伐于车下,一个接一个倒地,车身剧烈颠簸着从尸体上碾过,颠得我几乎挨不着座位。外头雨声与凄厉的鬼叫交杂,雨水洗刷下的惨白面孔和鬼爪子在车窗上掠过。
二十秒,或者更快,我们的面包车像压路机一样从尸群里撞出一条通道,之后保持着一百三的高速直顺着路冲了几公里。间或仍能听到“砰”声,没有了大批量有组织的尸群,那只是几条在路上游荡的野尸。
周易伸着脖子朝外观望,半晌长舒一口气,放慢了车速。他从左耳朵后摸下一根烟递给我爸,又从右耳朵后摸了一根自己点上,狠狠抽了几口,骂道:“狗x的吓死老子了!”
我爸垂着头抽烟,半晌不言语,待抽完一根才回头看看我:“你二叔咋样?”
我按二叔按得胳膊都酸了,在昏暗的车内根本看不出他的脸色,只能摸摸胸口:“应该……还好。”还有点热乎气儿。
我爸显然被惊吓到了,说话都带着颤音:“这……这咋回事,上午不这样啊,上午去小江山一路上都没看见几个僵尸啊,这会儿怎么都出来了?”
“因为天黑了。”周易转了几圈方向盘,掉了个头,窗外隐隐约约能看见城郊汽车站的招牌。
“丧尸不咋爱在白天活动,我原先在那超市的时候,晚上广场上都一坨一坨的,天亮了就散了。前两天要不是韩波这孙子动静搞那么大,引了一拨进去,我也不会……咳咳。”
他回头看我一眼,讪讪笑了:“不过也挺好,不然我咋能认识妹子呢?”
我就不爱看他那猥琐样儿,于是不理他跟我爸道:“如果真是这样,我们这大晚上的去医院不是羊入虎口吗?”
我爸捂着脑袋哀叹了一声:“那咋办?你二叔不能等了呀,再隔一夜万一他……”
周易满不在乎:“来都来了,前头拐弯那不就是荣军医院了吗?叔你搁车上等着,我跟妹子去开路,只要丧尸不扎堆,那都不是个儿。”
我爸说:“不行,大风留车上,我跟你去。”
周易说:“没事的叔,现在的丧尸都是低级丧尸,让妹子练练手,以后再打高级的就不困难了,我看我大风妹子骨骼精奇,以后说不准就能激发出异能呢,要知道在基地里,有异能的都是高人一等的!”
我爸懵圈了:“什么低级高级?什么异能?”
要不是有长辈在,我真特么想给周易一个大耳刮子。也不知卢副院还活着不?他对妄想症和分裂症的治疗最拿手了。
面包车在荣军医院大门对面的街道上停下了。平日总是大敞着的电子铁门此刻仅留了一条一人宽的入口,门外有几只黑乎乎的丧尸呆呆站在雨中,也许是雨声太大,也许是没开灯光,它们并未发现我们的到来,就那么站着,痴痴地望向院内。
我们在车里小声商议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我和周易先打头阵。周易给我的建议是:上去就干,干完就跑!
临下车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形同死人的二叔,严肃地说:“爸,我们很快回来,您不要到后排去,二叔现在没事,如果他……您想想小波他爸,如果二叔病变了会非常危险,您一定要立刻下车,朝我们院里跑知道不?”
看不清我爸是不是沉了脸,反正他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答我的话。
我和周易一人裹了一件出门时我妈给准备的雨衣,拎着斧头举着改锥,提着劲地缓缓拉开又缓缓推上了车门。
雨水不是淋,而是浇在了我们身上。霎时就把我浇得睁不开眼,张不了嘴,地上的水积到了鞋帮子,想要小跑起来是件很艰难的事儿。
我拽着风帽,眯虚着眼跟着周易摸到丧尸后头,他仨我俩,他劈脑壳,我扎太阳穴,扎完抬脚就踹,顺势拔出改锥,再扑向另一个。
我对打架的套路是很娴熟的,只是拳脚居多,对于使用杀伤性武器没什么研究,否则也不会在大宏发门口被丧尸抓在手里摇了。
把改锥从丧尸脑子里拽出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感。虽然天黑得看不清人,虽然雨浇得我一头一脸,可是不妨碍我感受到利器压制带来的痛快劲儿,看着丧尸在尖锐的改锥扎入后僵直,倒地,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着要破土而出了。
周易手脚更是麻利,三个丧尸被他劈成了六瓣脑壳,做完冲我一摆手,两下里分头行动,我进院里开电子门,他飞奔回面包车。
保安室的窗户破了,有一具尸体趴在窗台上,头不见了,双臂也只剩一半,可我一眼就认出那宽阔的身架子是我们王队长——保安队最高壮的人,也是我的领导。
我的职业就是荣军医院的保安,兼护工。这并没有什么稀奇,我学的是物管,毕业后可以选择的公司还是挺多的,可我妈非常不愿意我从此以后就变成一个“收垃圾费的”,任我怎么解释也无法接受。硬是厚起脸皮辗转找到了她唯一的妹妹,也就是我老姨的前夫帮忙找了这么个工作。
为什么说厚起脸皮呢?因为前姨夫出轨曾被我妈我姨带人堵在宾馆里打成狗过。直到我老姨在网上认识了一个澳大利亚的秃顶离异男再次嫁人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妈闲暇时分便是以骂前妹夫为乐的,所以再求人的时候,难免没有底气一些。
不知道前姨夫是对老姨心存了愧疚还是对我妈实力的惧怕,总之很爽快地帮了这个忙,把我弄到了省直属荣军医院“后勤行政管理”岗位上,实际也就是个保安,整个队里唯一的女保安。
至于偶尔也做护工的工作,是因为我们院里的护工人数严重不足,保安队好几个人都被挑出来接受培训,身兼两职,有活儿干的时候还可以多拿一份工资。
我非常喜欢这份工作。除了看大门、巡逻、替医生挡家属的唾骂和殴打之外,还能见识到各种各样的精神病人,对我来说观看他们的言行举止就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窥得了另一个斑驳陆离的天地。存着恶趣味,工作起来自然起劲,脏活累活制服病人什么的抢着上前,王队长经常在小范围内对我进行表扬,说我:丫头能当小子用……
我看着他的尸体,心下一片悲凉,一个赏识我的好领导就这样死了,还死无全尸,可是我却没有给他收尸的能力。
保安室里很黑,为避免突发状况,我决定不进去,径直从王队长残缺不全身体侧边的玻璃碎口伸进手,在值班台上摸索片刻便找到了电动开关,轻轻一切,电子门滋滋响着向后收缩,街对面的面包车也随之朝这方驶来。
为了给病人们提供一个良好的康复环境,我们单位的绿化做得相当好。门诊楼与行政楼前头是两大块草坪,草坪上用灌木园艺分割了区域,松树与白玉兰点缀其间。从正门到住院部则是一条大道直通到底,两侧亦是松柏常青,隔一截就摆上许多华而不实的小花盆,经常被病人家属当作泄愤的工具。而住院部后园子里更是有假山小湖亭台楼阁,还有一片小树林,景色怡人,是病人的放风地点,常常有病人想不开投湖的,我们一年还得下去救几回。
树多,意味着藏身处多,也意味着视野不佳。荣军医院对外宣称可容纳一千名住院病人,这个数字是有点夸大,但据我观察日常三四百个床位还是歇不住的。
三四百个病人,如果都变成丧尸……我回望住院部大楼,平常二十四小时都亮堂堂的楼道如今黑洞洞的,七层靠左一扇窗户外头似乎确实挂了个方形物体,天黑雨大看不真切,那里真的还有幸存者吗?
眼看周易开车进来,我忙把电子门关了,也跳了上去,让他顺着岔路一直开到住院部台阶下,倒是没再看见游荡的丧尸。
我爸勾头望着西边的门诊部:“怎么不去门诊?药房不是在那里吗?”
“没有医生去了门诊也没用,”**的雨衣弄得我脸痒痒的,看着一片漆黑的住院部门厅,心里没底,“不是说住院部里有活人吗?我先上去找找,要是哪个医生还在,我再下来拿药。”
我爸又问:“你二叔咋样?”
我没回答,径直拉开了车门说:“爸,你和周哥都跟着我走,我看保安室有电,这里大概是被人切了电源,我们仨必须一起行动。”
“你就把你二叔扔在车里?”我爸很不放心,“要不我留下。”
我不耐烦:“你守着他有什么用?上楼一路还不知要碰见多少丧尸,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早点找到医生不就好了吗?二叔现在睡着了,留在车里最安全。”
我爸终于没再反驳我。他不知道二叔的烧已经退了,而且脖颈一片冰凉,和他呆在一起才危险。
走过大厅,科室走廊两侧都有通外的门,皮帘子不知被谁拽掉了,透进一点点的天光,勉强还能看见翻倒在地的长条靠背椅和几只散落的鞋子。
西楼梯就在电梯侧面,我们三人闷不吭声脚步飞快踏上台阶。过了一层转角处,抬头就对上二楼两只黑漆麻乌的东西,低低吼着,朝我们伸出手臂来。
楼梯狭窄昏暗,只有一扇通风小窗,我正忧心着这一路杀上去如何看见丧尸的动向以及如何施展得开身手的问题,就听砰咚两声,两只丧尸突然前赴后继地跌下楼梯,连滚带撞地摔在我们脚下。
“让开!”周易推开我举斧就砍,我和我爸连忙避在拐角,丧尸趴在黑暗中看不清头脚,也不知周易砍到了哪儿,只听它们恶鬼般的厉叫一声高过一声,爪子咔吱咔吱胡乱挠地。
“别耽误功夫!上楼!”生怕有人会被丧尸抓到,我拽了我爸赶紧往楼上跑。周易也没恋战,砍了几斧就跟着跑了。
仿佛听到了这两只丧尸的召唤,二楼楼梯间的门里也传来了鬼叫,凌乱的脚步纷至沓来。我们不敢停留,各自拿好了武器,一鼓作气往楼上猛冲。
之后几楼没遇见危险,但每一层的楼梯间外头都有一群正在鬼叫的丧尸,像是嗅到了活人鲜美的气息,饿疯了的它们穷尽力气地嘶喊,谁都能听出那一声声“饿”里的迫不及待,让人闻之悚然。
可以想像如果站在楼外倾听,这幢楼俨然已成了地狱。虽然小门都关得紧紧的,但如果无法平息它们的躁动,楼梯间被占领也是迟早的事。
就在这凄厉的嚎叫声里,周易三步两步越过我爸与我并肩,小声对我道:“你明知道你二叔不行了,好好跟你爸说说就是,为啥还非要到医院来?今天要是交代在这儿了……哥哥我可还没娶老婆呢!”
我一步跨过两个台阶,憋着粗气道:“末世里什么最重要,你好歹也是看过几十本末世小说的人,不会不知道吧?”
黑暗中都能看出周易眼睛一亮:“物资!地盘!你是来拿药的?”
我回头看我爸,听他爬楼梯爬得气喘吁吁,不置可否道:“不来我爸能放过我?冒一次险跟被他唠叨一辈子,你会选哪个?”
“这可是拿命冒险啊!”
“不能这么说,这里还有我的同事在,人家都打了SOS了,我怎么能见死不救!”我大义凛然。
“我不管,一会儿甭管有没有活人,我都得把能搜罗的都搜罗了,药这玩意儿以后可比黄金还贵呢。”
周易嘟嘟囔囔的,我暗戳戳一笑,真是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