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编码2054 第42章 高尔特(十三)

韩炡是真的说话算话，完全按照言羽凌的作息来安排自己的时间，言羽凌早睡早起他就跟着早睡早起，言羽凌偶尔想要熬夜他就陪着熬夜，言羽凌有时想睡个懒觉那他即便醒了瞪着天花板发呆也不会先起床。不仅如此，他还尽可能地保持安静，如果不是他的个头存在感太强，真的可以安静到让人完全忽略掉他。

可他越是这样，言羽凌就越在意也越心烦，因为客气代表生疏，放肆才是亲密。言羽凌越想越觉得悲哀，他跟韩炡竟然到了同处一室却可以一整天毫无交流的地步，就像一些步入婚姻多年的伴侣，不仅神离，甚至连貌合都算不上。然而那些伴侣大部分是早已两看相厌，彼此之间都无爱意，可让言羽凌痛苦的是，他每天看着韩炡，心里最明确的一件事就是，他爱上这个人了。不是还爱着过去的那个韩炡、那个需要他包容的年轻人，而是爱上了眼前这个成熟、勇敢、专业又富有同情心的男人。当韩炡不顾危险搜救那些被困废墟的人时，言羽凌心里浓烈的爱意再也关不住，如果说过去他爱上韩炡多少是带着对弟弟的宠爱的话，那么现在他则十分确定他是作为一个男人爱上了这个男人，跟他们过去的关系，跟一切习惯全都无关。

虽然暴风雪已经过去，但气温仍是突破历史的冷，由于建筑材料的迟迟不到位民宿楼上的公共区域也一直处于关闭状态，导致这里的住客除了终日窝在房间里几乎没有任何地方可去。这对大部分人来说都不成问题，但对于各怀心事的两个人来说却是格外难熬，狭小的房间余光所到之处都难逃对方的身影，更别提空气里全是对方的气息。他们终日面对着曾让自己醉生梦死的身体，那种分分钟处在爆发边缘的压抑充斥着整个房间，让人窒息到想要咆哮，就连偶尔来串门的小白都会被扑面而来的低气压吓退。

言羽凌在日复一日想要撕烂韩炡衣服的冲动中一次次极力克制住自己，他有把握只要他坚持主动韩炡就会接住他，他不信韩炡有本事能顽抗到底，因为他有的是办法调动起韩炡最原始的本能，可如此一来他们之间到底算什么呢？如果韩炡真的不喜欢他了，那他岂不是让自己沦为一个被同情和施舍的笑话。他每天在破罐破摔和顽强坚守中反复横跳，最终还是在韩炡一次次的眼神回避中选择了保留尊严。

…………

这个冬天格外漫长，好像构成这个世界的代码出了错，时间轴因寒冷而卡住。在这期间高尔特发生了几件事，一家承建商来到这里，利用原本的建筑修缮和扩建了许多住所，让更多的人可以在此安家落户。镇上的医院也得到了改善，救治条件大幅升级，当然价格也随之水涨船高。食品和日用品的供应链变得愈发成熟，大宗货物开始进入市场，不再是靠以前那些二道贩子有一单没一单地倒腾。

在这所有的改变中最令绝大多数人欢欣鼓舞的是，高尔特正式通网了，一家过去一直被白熊公司打压的运营商趁着白熊深陷战争泥潭之际看准时机抢占了墙外网络的市场先机，通过“星幕”将高尔特地区接入互联网。当一个个屏幕显示信号已连接时，人们就像戒毒失败的瘾君子般疯狂扑向网络，即便价格不菲也在所不惜。这个世界表面上看起来分崩离析，但是有一部分人从未停止过想办法从中获利，盛世有盛世赚钱的方法，而乱世也是很多人弯道超车的捷径，只要人类存在，利益就永不停歇。在这部分人的推动下，高尔特的规模在急速扩大，如果忽略掉每天死掉的那些人，甚至有种一切都在变好的繁荣假象。

当然这一切跟言羽凌都没什么关系，托韩炡的福他本来就没有那些困扰，并且高尔特越繁荣对他其实越不利，这些流民有一半以上都是从霁纭撤出来的，人越多越容易暴露他的行踪。为了不让这么久的躲藏功亏一篑，他一次都不曾登陆过自己的账号，哪怕是用韩炡给他的账号上网时也不敢搜索过多跟白熊相关的内容，以防止被AI分析出身份。因此当白熊的新闻铺天盖地占据了所有媒体头条时，言羽凌才知道逆向脑机接口的机密早已泄漏，并且在他失踪的这段时间里这个项目发生了很多事情。随着战争的白热化和白熊的元气大伤，它麾下的很多佣兵都已失去信心不想再为之卖命，白熊因而不得不进一步加强RBCI的应用，甚至训练出一支“幽灵小队”，专门捕捉青壮男人强行在他们身上使用脑机接口，改写他们的意志让他们为白熊出生入死。由于“幽灵小队”活动过于频繁引起了敌人的注意，最终Jupiter捕获了他们的两名成员并用吐真剂成功挖出了这个秘密。

此消息一出世界哗然，这种通过科技手段强行改变个人意志的做法让人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尽管大家心里很清楚，从互联网普及开始，所有人就都在潜移默化中被做左右意志，大数据和AI的发展让每个人脑后都连接着一根无形的网线，成为一个个鞠躬尽瘁的提线木偶。但无论如何这些都还停留在抽象的层面，很多清醒过来的人还有抗争的可能，而如今白熊所做的一切则完全不同，试想一下一个人好端端走在路上，突然有人冲上来把他按倒在地，一番操作后他的意志就再也不由他自己掌控，痛恨战争的人忽然就变成了一个充满斗志的战士，全然不顾家人的反对为了资本去抛头颅洒热血，当子弹穿透胸膛的那一刻他可能会突然惊醒，但一切都已来不及。

人们最害怕看见的事变成了现实，生不由己死不由己便罢了，现在连意志也全然不由己，那活着还有何意义。愤怒达到了空前的高度，尤其是那些曾经被洗脑的士兵们，他们中有许多人失去了战友，到头来却发现原来那些人根本不该这样死去，也有一些人突然意识到他们长期以来忍受的各种奇怪症状其实是RBCI带来的副作用，这群从梦中惊醒的受害者将全部的怒火泼洒向那个催眠他们的罪魁祸首，白熊这次是真的要走向毁灭的尽头了。

在垂死挣扎中，白熊抛出了一个替罪羊，他们开了一个记者招待会，让RBCI项目的“负责人”承担了全部责任，说他为了在集团内部斗争中为自己搏取筹码才会滥用职权启动了这个项目，说白熊本部对此事一无所知。他们当场剥夺了他的一切职务，让他对全世界下跪道歉，并在拒绝一切记者提问后将他独自丢在了没有保安的会场。

言羽凌认识那个所谓的项目“负责人”，事实上那个人连个小组长都算不上，只是一名低级别的技术员，一个曾为了拿到白熊的offer欢呼雀跃的毕业生，一个与言羽凌有过几次短暂工作接触的普通人。他不知道那个人是受到胁迫才出来顶罪，还是被脑机接口所操控，他已经无法判断一个人的行为是否是出于自主意识。他看着新闻屏幕里愤怒的前白熊雇佣兵冲入会场，看着他们将那个年轻人团团围住以最残忍的方式虐杀，看着他们……挖出了他的大脑。

言羽凌无法抑制的浑身颤抖着，他知道此刻在会场里被剖出大脑的那个人应该是他，从被选中进入项目组开始他就很清楚这项技术存在的风险，可他不仅昧着良心接下了这份工作，还在白熊准备将RBCI应用于战争时没有站出来揭露这一切，而是懦弱又自私地选择了自保。

屏幕里的血腥和愤怒仍在继续，现场有人用汽油点燃了会议厅，天花板的消防栓被触发，火与水在一片混乱中缠斗在一起，蒸腾起的雾气让一切看起来朦胧又虚幻。言羽凌感到无比窒息，四肢冰冷嘴唇苍白，他就像是被裹挟在海上暴风中的一个小木伐，面对着滔天巨浪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凭内疚、负罪、后悔、恐惧各种痛苦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将他吞没。

“哥，你怎么了？”韩炡发现言羽凌的神情不对，赶忙走上来询问，然而言羽凌根本听不见他在说话，只是崩溃地盯着屏幕。韩炡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立刻全都明白了，他其实比媒体更早知道RBCI机密泄漏的事，只是一直在暗中祈祷言羽凌能晚一点看到新闻。

韩炡替言羽凌关掉了屏幕：“别看了，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要被它影响。”

言羽凌没有理会他，而是径直冲向桌子抓起上面的酒瓶，他好冷好冷，全身像是被浸泡在冰水里，急需有什么东西能帮他暖起来。那酒还是几个月前韩炡帮他带回来的那瓶，他一直舍不得喝，每次都只是倒很少的一点点慢慢细品，此刻他却毫不吝惜地直接对着酒瓶灌了起来。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呛得他眼圈发红，可身体就是暖不起来。

“哥！你别喝了！你不能这样折磨自己！”韩炡一把夺下酒瓶，可言羽凌却不依不饶地跟他争抢起来，仿佛那瓶酒就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韩炡索性将瓶酒扔得远远的，任昂贵的液体从里面汩汩流出，然后一把将言羽凌紧紧抱在怀里。“不要这样，你看着我，如果你觉得很痛苦，就打我，咬我，拿我发泄，怎么样都行，就是不要伤害你自己。”

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让言羽凌的脆弱一下子就决了堤，他全身颤抖着死死抱住韩炡，伏在他肩头不停抽泣着。“我杀了人，小炡，我杀了人，他们都是我害死的……”

言羽凌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要为那么多逝去的生命负责，这对他来说实在过于沉重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真的没有……我知道我不应该，都是我的错……”他语无伦次地嗫嚅着，眼泪把韩炡的衣服洇湿了一大片。他从来没有当着韩炡的面这样哭过，粉碎了所有的骄傲和自尊，发自灵魂深处地忏悔着。

他等着韩炡安慰他“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是身不由己”，“就算你不做也会有别人做”，他急需有一个人说出这些话来替他开脱罪责，把他从千古罪人的耻辱柱上解救下来。

可韩炡只是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我理解你的感受，相信我，我全都懂。”

言羽凌流着泪抬头看向他，韩炡对他安慰地笑笑，眼睛里闪着泪光。那一刻言羽凌忽然明白了，这么久以来韩炡一直在承受和背负着怎样巨大的痛苦。“我杀了人”这句话在言羽凌身上是抽象的，而在韩炡身上却是字面意义上的，韩炡是真的用一颗颗子弹结束了一个又一个生命，不论那些人是好是坏，终究都是生命。

这世界上最能给人安慰的不是柔声细语的谅解，也不是试图共情的善意，而是一个比自己更痛苦的人笑着对自己说：没关系的，我懂你。

言羽凌从未像此刻这般笃定过，韩炡，就是让他支撑下去的唯一力量。

他双手捧着着韩炡的面庞，带着等待被救赎的渴望，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