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祖孙的住处距离梦河不远。
先前在病榻上养伤时,衣身便能透过窗户,远远望见梦河,以及河上往来的大船小舸。
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朝阳下的梦河,波光粼粼。一个个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梦球顺河而飘,在平静的河面上载沉载浮,在晨霞的照耀下绚丽灿烂。而夕阳中的梦河,碎金点点。这个时候,河上的梦球并不多,却也十分美丽。晚霞倒映在河面上,与轻轻荡漾的梦球相映成辉,流光溢彩,恍若幻境。
那时,衣身只单单趴在窗台上望着,就能望一整天。
起初,谢老头并不肯衣身一个人去河边散步,定要阿游陪着她才放心。后来,阿游搬去镇上学手艺,衣身就习惯了一个人出门。
谢老头年岁大了,不再适合出门问诊。衣身接过了这活计,而让谢老头留在家里,为寻上门来的病患治病。
衣身时常独自往来于梦河两岸。她的医术学得还不到家,不过,治个简单的头痛脑热还难不倒她。她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小医箱,黑漆红字,是字体娟秀的“小谢”。
这条出诊路,她衣身已经不知走过了多少遍。可不知为什么,每一次在梦河边等渡船时,她都有种心茫然的感觉。
望着浩浩汤汤的梦河,她的视线随着漂浮的梦球而游移,似乎想要寻找什么。她在谢家落脚已近三年,都快把自己当成了地地道道的的梦国人。然,心里却始终有个声音提醒她——她是异乡人。她似乎忘记了很多东西——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受伤?她的父母朋友呢?。。。。。。所有的疑问,所有的困惑,就如同河滩上的卵石,被时光的潮水一遍遍冲刷,最终,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模样。唯有门扇后的那把漂亮的扫把,还有那袭样式奇怪的黑袍子,时时提醒着她——
你,是个异乡人。
梦河从上游一路蜿蜿蜒蜒而来,在这里拐了个不大不小的弯,因此,这里的水势不大,水流和缓。对岸山岩上紫苑花开得正好,淡紫色的倒影给清晨的河面抹上一笔动人的色彩。微风拂过,吹动花枝婆娑摇曳。花瓣如紫雪纷飞,洋洋洒洒地落在河面上,落在船舷边,落在起起伏伏的梦球上。
河上的捞梦船渐渐变少。大船纷纷靠岸,只有一些小舟还在河上,却也不停留在某处,而是四处游移,将零零星星的梦球尽可能地捞起来。
阿游痴痴地望着这一幕,一言不发。
这样的情景,每天都会在梦河上出现。
当日,衣身身体将将恢复,阿游陪着她散步时,指着绵延漫长的梦河,道:“你看——每天,梦河上就飘着无数的梦球。我们梦国人的生计,就是从打捞梦球开始的。”
“梦球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打捞梦球呢?”衣身歪着头,好奇地问。
梦国依梦河而立。
梦河是一条没有源头也没有入海口的河,它的两端连接无垠的虚空。蜿蜒曲折的梦河将梦国一分为二,两岸的百姓日日都在梦河上讨生计。
每天,都会有无数个梦球挤挤挨挨地出现在梦河的上游。裹藏在梦球里的,便是世人的梦。世人无数,可他们每日做的梦更多,不可计量。无数个梦球堆积着,如漂浮在梦河上巨大的山峦。而要消除这些“山峦”,则全靠捞梦人。
从三更半夜,捞梦人便驾着舟船出现在梦河上——因为,做梦的人可能在一个晚上断断续续做若干个梦。每个梦结束了,都会被梦球包裹着,跨越虚空,出现在梦河上游。而到了黎明时分,是梦球出现的高峰期。梦球组成的“山峦”占据了整个河面,堵塞了宽阔的河道。捞梦船簇拥在两侧的浅水滩,船上的捞梦人抻长手臂,紧握数丈长的竹竿,将“山峦”打散。“山峦”轰然崩塌,散落的梦球纷纷跌落水面,蔚为壮观。
“你看,梦球的颜色——”阿游指着河面上——经过一早上的辛苦劳作,梦球所剩不多,“最多的是灰色梦球,再就是花的梦球。其它颜色的梦球也有,白的、黄的,还有黑的,不过,数量就少多了。”
“不同的颜色代表着什么?”衣身追问。她观察着捞梦人的举动,很快就发现——手中持执尖钩长杆的捞梦人,用力将灰色的梦球戳破,任其晃晃悠悠沉下去。而抛洒网兜的捞梦人却将其它颜色的梦球捞上来。
“灰色的梦球最多,也最不值钱。捞梦人将灰色梦球戳破,里面的梦就会沉入河底,成为河泥。而其它颜色的梦球则各有用途。捞梦人将它们卖去铺子里,换取生计之资。”
衣身只觉得一脑门子的匪夷所思。
她做梦也想不到,这条梦河,居然是世人之梦的归宿。那么,自己做的那些梦——美妙甜蜜的梦,荒唐可笑的梦,是不是最终都来到了这里?它们是什么颜色的?最终,会成为河底的泥吗?
“为什么会是不同的颜色?是因为不同的梦境吗?”
“并不完全是这样。世人做梦,做梦时糊里糊涂,浑浑噩噩,醒来后也会忘记梦中情形。这些混沌梦,就是灰色的梦球。而世上大多数的梦,都是这般,不管梦中见到什么,醒来后却不会留下痕迹。于人于己,都没有丝毫意义。”
“可有些梦,不管梦中情形或喜或悲,或惧或哀,醒来后如身临其境,历历在目。这样的梦,包裹着做梦人厚重的情绪,便会呈现出不同的颜色。”
“白色的梦球,包裹着快乐愉悦的情绪。蓝色的梦球,包裹着悲伤忧郁的情绪。金色的梦球,包裹着向往渴求。而黑色的梦球,则包裹着恐惧和战栗。”
“不同的情绪,表现为不同的颜色。颜色越纯粹,代表着做梦人的情绪越单一,越强烈。不过,事实上,单一颜色的梦球并不多,反倒是花色驳杂的梦球更多些。这是因为,做梦人的梦里,总是混杂各种各样的情绪。梦境在变化,做梦人也会随之而悲喜交加。他们在梦中释放情绪,或浓或淡,导致梦球的颜色也会深浅不一,花色交错。”
“花色的梦球比灰色的梦球值钱些,这是因为其中的情绪足够强烈。虽则要把不同的情绪分离出来要费些功夫,总归有用。而颜色越纯粹的梦球,价格越高。物以稀为贵,况且,它们的作用也更加突出。”
当日,衣身只觉着阿游满嘴胡说八道。
梦还能变成球?这些球还能跨越虚空飘入梦河?这等荒唐话,骗小孩儿都没人信!
然,而今,衣身不再如是以为。因为,她吃的灰米灰面,穿的灰衫,甚至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与这些梦球息息相关。
衣身静静地望着梦河。
河水汤汤,翻卷着小小的浪头,打着旋儿,向着下游奔涌而去。沉入河底的灰色的梦,积年累月之后,变成了河泥。
雨季到来时,梦河涨水。浩荡的河水裹挟着厚重的河泥,以激腾的气势一泻而下。在下游的“廿八湾”,梦河水势渐趋平缓。河泥在这里被卸下,堆积成广袤的平原,成为梦国的粮仓。
相较与其它颜色的梦球,灰色梦球只胜在数量上。因此,灰梦化作的河泥,能够滋养种植出的,也只是品质堪堪的灰稻灰麦。好在,于寻常百姓而言,果腹是第一要紧,滋味口感什么的,只有有钱人家才讲究。
也有专供富贵人享用的紫糯碧稻——将彩色梦球里的梦抽离出来,兑入河泥中,便可用于种植佳草珍卉。那些朱门高户人家,无论是入口的吃食,抑或庭院里的珍稀芳菲,便是由此而来。
当然,彩色梦球的用途不止于此。治病的药石、璀璨的宝石、斑斓的染料、锋利的兵刃。。。。。。不一而足。
“蓝色的药石可以助眠,绿色的药石安定情绪,金色的药石治疗肺腑枯竭,而白色的药石则对皮肉伤疗效最佳。”——衣身清晰地记得,那日阿游遗憾地感慨,“只可惜我们没钱买白石。不然,你的伤就不会拖这么久才好了。”
“白石很贵吗?”
“很贵——很贵——非常贵。”
“有多贵?”
“嗯。。。。。。这样说吧——咱家一个月吃二十斤灰米。一块白石可以够咱家吃一年的灰米了。”
“。。。。。。呃,咱家好穷。。。。。。”
“。。。。。。是啊,好穷呢。。。。。。”
总之,剥去了梦球这层离奇的面纱,梦国与其它世界的国家一样,并无根本上的不同。
“哥哥,我想把那些彩石卖掉换钱。”
“啊?为什么?你不喜欢彩石了吗?”
“喜欢——可是,我更喜欢钱。钱可以买很多东西,彩石却只是看着漂亮罢了!”衣身跟淋湿了羽毛的鹌鹑般缩着头颈直叹气。
那些彩石是阿游在她养伤之际从河滩上翻拣来的,虽不多,却个顶个儿地漂亮。爷爷说,这些彩石源自那些还没来得及打捞上来就沉下河的彩色梦球。梦球破裂,彩色的梦在河水中散开,日积月累,有的变成彩石。绝大多数彩石都很小,最大的也不过如黄豆。这等大小的彩石,价值不高,数量又少,很少有人特特去河滩上翻检。所以,衣身很感念阿游的这番心意。
可是,眼见爷爷一日日衰老,家里却没钱买些好药补养他老人家。衣身自然不免把主意打到彩石身上。
只可惜,阿游却完全误解了衣身的衣身,沮丧地低垂着头,伤心道:“我晓得你嫌弃那些彩石太小了。但是,我想着等我把手艺学好了,给你做些漂亮的木簪,再嵌上彩石,一定不会比那些有钱人家小姐头上的差。你虽则相貌生得寻常,可有这些彩石做衬,也能好看些。将来嫁人,就不会被嫌弃了。”
“。。。。。。”衣身怔怔地望着阿游,好悬没忍住赏给他一拳乌眼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