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生倚崖而立,不悲不喜。
起先,他对自己的这种心境感到羞耻和愤怒,似乎这样意味着背叛。可渐渐地,他接纳了自己的变化。
他很庆幸。尽管破境而入元婴,可他终究不曾像师父说的那样“破境如重生”。在他内心深处,始终有一块地方,藏着一抹影子。
他想,世人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就不信,衣身真得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不信!
他总觉得,衣身一定被困在某个地方,不得脱身。那个地方,一定很神奇,甚至隔绝开他与鲲鹏指环的感应。没有感应,或许并不意味着糟糕吧?
苏长生抬手,轻轻摸了把面孔。掌下,是玉一般的光洁。可是,这种触感并不能令他安心。他幽幽叹口气,视线漫无目的地在云海间逡巡。他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找到衣身?待得她回来,她还认得自己吗?他心知,这五年间,自己的心境的确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所谓相由心生,他揽境自照,试图从镜中的那张面孔中看出点什么。容颜依旧,可他从师弟师妹们的眼神中读出了不一样的意思。
他不晓得,自己还要再耗费几个五年,才能寻到衣身?于他而言,五年不过是修行路上短短一瞬,即便十个五年、二十个五年,也不算什么。然,于衣身而言,她能有几个五年呢?
念及此,他心神动荡,一股悲意自心底涌起,化为长啸,喷薄而出。
云海层层生荡,仿佛禁不住这长啸的凄厉。
长啸绵绵不绝,剑光上下翻飞。一道道凌厉的剑气将云海激得潮涌浪翻,就连过路的灵鹤都吓得远远逃开,更勿论荷包鲤鱼了——各个儿缩进埋头,深深躲进云海中,生怕被误伤做了枉死鬼。
苏长生以剑入道。他的太息剑本就了得,现如今又经五年打磨,愈发出神入化,神鬼难测。剑影亦真亦幻,虚实之间只见影飞翩跹,骤现骤隐,神出鬼没,难以琢磨。近处的云海一片平静,而远处的云海却仿佛沸腾般鼓荡起来——倘若银山长老在旁,一定大加赞赏——原来,近处的云海竟是被层层叠叠的剑影困住了!云海如同瑟瑟发抖的巨兽,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太息剑下,一动也不敢动。
远处的云海终于禁不住剑气的凌厉,轰然碎裂,疾速向四下逃窜。云散青天出,清湛如水,令人心旷神怡。而苏长生却如一尊沉默的雕像,凝视着手中的太息剑。剑尖上挑着一滴清露。露水晶莹剔透,当中裹着一缕如丝如絮的白云。白云似飘非飘,仿佛下一刻就会随风化去,却被太息剑的杀气和寒意,生生冻结在那滴清露中。
太息剑嗡嗡作鸣,声音并不十分响亮,回声却极为悠长,竟从青炉峰上传到了主峰。正在议事堂中议事的诸位峰主,闻声纷纷快步走出议事堂,向着青炉峰方向望去。
银山长老先是一怔,随即大喜,摸着乱糟糟的短须,抱怨道:“长生这孩子,发什么癫?怎地一声不吭地就剑道大成啦?哎呦喂,年轻人做事就是这么欠稳当,操心啊!”
身旁诸人无不斜睨,瞅着这老头儿貌似谦逊地炫耀,酸得牙都倒了。
温掌宗见怪不怪地瞅了银山长老两眼,笑道:“天阙宗后继有人啊!倘若我宗门弟子都如长生这般努力,何愁宗门不兴?!各位长老,要严加督促啊!”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各峰长老,要么恍若未闻,要么狂翻白眼,至于心里怎么想,那就天晓得啦!
修行到了一定程度,就要脱胎换骨。以苏长生为例,他在金丹境时,已为“玉颜”,而到了元婴境,就要修“金骨”。无论是“玉颜”还是“金骨”,从表面上看,都是修行人的修为臻于某种化境时的外在表现,而在凡人看来,便是“仙家姿容”,仿佛神通似的。实际上,从某种角度而言,脱胎换骨,既是修行人不得已而为之的必经之道。
这是因为,当修行抵达一定高度后,现有的肉身已经无法容纳提升后的精神力,也承受不了施展术法后的回向力。正如蚂蚁的精神力不能操控大象的身体,而大象的精神力进入蚂蚁的身体,则会导致蚂蚁崩溃。所以,伴随着修为的不断提升,容纳精神力的“容器”就得升级换代。而修行人称之为——脱胎换骨。
脱胎换骨,脱的是**凡胎,换的是玉颜金骨。金骨修成后,便为金刚不坏之身。除非是特别炼制的法器,莫说刀砍斧斫,便是抵挡寻常雷劈,也不在话下。
当然,金刚不坏之身并非终点。修行的最后,是彻底脱去肉身。释门讲“抛去臭皮囊”,道门讲“尸解”,无论字面上怎么说,意思都一个样儿——摆脱肉身的束缚,破樊笼而出,得大解脱,获大自由。
苏长生的未来,一定会走这条路。所以,自始而终,他十分清楚,这是一条多么漫长又孤寂的路。也正因为如此,他倍加珍惜与衣身相处的时光。他甚至愿意为了陪伴衣身,而推迟破境。凡人寿短,至多不过匆匆百年。百年后,他亲自送衣身离开这个世界,再踽踽独行孤身上路时,至少有一段温馨的回忆可供缅怀。
然而,他怎么也不曾想到——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向衣身说出自己的心意,却陡生突变!
他曾无数次地懊悔——为什么不敢开口呢?是害怕吓到她吗?是害怕她说出拒绝的话吗?是自己没有准备好吗?还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彼此间十五年的横亘,毕竟,衣身唤自己“大叔”啊。。。。。。
聪慧如苏长生,坚定如苏长生,勇敢如苏长生,也有心乱如麻,不知所措的时候啊!
然,无论如何,现实是,他不能不破境。只有步步破境,他才能以更高的修为,上天入地地去寻衣身。
苏长生绝不相信衣身已经死了。他坚定地认为,衣身只是被困在了某个地方。而他要做的,就是去找到她。所以,他必须破境,必须剑道有成。否则,他有什么能耐、什么底气找到她呢?
苏长生进入元婴境和剑道大成的消息,先后传到白石宗。贺子微好悬没抓狂——凭什么?凭什么他处处都占先?凭什么自己总要被他压一头?
贺子微气得眼都红了,二话不说就要闭关——他也要破境!他就不信这个邪!冲一冲,说不定自己也能一步冲入元婴境!
唬得涂宗主一脚踹翻了徒弟——“平时瞧着你也算聪明,怎地这会子犯浑?破境是冲一冲就能冲进去的吗?倘真是那样,为师我亲手拖着你,也要把你拖进去!”
“徒儿不服!”贺子微摊躺在地上,跟抽了魂儿似的。
“为师也不服!可不服,却并不意味着犯糊涂,胡来!”涂宗主冷冰冰地瞅着面若死灰的徒弟,“你若想走火入魔,为师非但不拦你,还会送你一程。”
贺子微吓得一骨碌翻身起来,双膝跪地,“徒儿错了!求师父原谅!徒儿再也不敢了!”
涂长贵重重一哼,双手背后,踱步而出。身后,是冷汗涔涔的贺子微——他十分清楚,师父的那句“送你一程”,可不是送他去“走火入魔”,而是送他上西天!
消息传到明珠岛时,陆上龙王怔了好久,方叹息道:“看来,想要除去此人,更难了。”
一旁满头花白的老者躬身道:“纵然已入元婴,可究竟还不是神仙。不是神仙,便有破绽。主人神机妙算,总有法子拿下他。”
陆上龙王摆了摆手,沉默良久。
笼罩东土大陆的巨大结界外,是广袤无垠的东海。东海之外,相距亿万里,是传说中的大荒之界。大荒之界中,除地水火风,绝无任何生灵。论说,这等荒芜可怕的地方,绝不会有谁感兴趣,更不会“到此一游”。然,恰恰相反,每隔百八十年,总有一批特殊的人组团前往大荒之界。
这群吃饱了撑着的家伙,就是东土大陆修行界的“天之骄子”——各个宗门中数一数二的弟子,前往大荒之界闭关。
大荒之界一穷二白,要啥没啥,为甚这些人想不开要去那里呢?无它,只因大荒之界内有一地,正是传说中的“归墟”。
古书有载:“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就是说,归墟这地方,是一处无底深渊,可容纳天底下所有的水。即便的天河银汉,都会流注其中。
啧啧,这大肚量!这大气魄!
万流入归墟,不仅仅是地理现象。于修行人看来,这里代表着“动”与“静”的完美契合。而归墟“无增无减”的特性,又与道门“致虚极守静笃”相印合,从某种玄学角度而言,可谓天选之地。
就现实情况而言,大荒之地名副其实,上无片叶,下无只蚁,荒得不能再荒了,于磨砺修行人的身体和心性,颇有绝妙之处。因此,每批进入大荒之界闭关的修行者,十有七八都大有进益,剩下了那两三成,也或多或少略有小得——当然,前提是进入大荒之界的人,其修为必须达到一定程度,否则,那就是妥妥的送死之旅啊!
不知道为什么,写《望云端》的时候,态度特别认真。相较写《魔女衣身》时的吊儿郎当,自觉有天壤之别。
可能是新文初开,我的注意力还够专注的缘故?说不定写着写着,写得不耐烦了,就笔下松懈了?又或者,是因为云端在我心里,具有特别的意义?
中秋已过,早晚间凉意渐生。台风接踵而来,我坐在窗前,看乌云翻卷,呼风牵雨。我在想:云端,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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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第二百四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