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则云端没见过真正的鬼,却并不妨碍她给出小孩儿一些建议。毕竟,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没见过真鬼,可要论起吓唬人的手段,云端可比小孩儿拿手多了。
结果嘛?自然是皆大欢喜——只除了两个被吓得半死的凡人。
云端满意地摸了把小孩儿的脑袋——嗯,洗干净的头发滑溜溜的,手感不错!小孩儿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梳成一只小髻,却在神仙娘娘的“毒手“下难逃一劫。
云端心虚地收回爪子,偷偷吐了吐舌头,顾左右而言他,“你猜,经此一吓,那两人会怎样?”
小孩儿默默扶着散乱的发髻,想了想,回答道:“他们会给我烧很多纸钱。”
“或许还会给你供上好酒好饭?”
“或许吧,”小孩儿眸中闪过一道晦暗的光,“我不稀罕。只要他们记得每年给我爹娘烧纸钱上供饭送寒衣,我就放过他们。”
“小孩儿,气性挺大啊!”
“不,不是气性大。”小孩儿仰起头,神情严肃,“是恩怨分明。”
云端被小孩儿眼中的认真镇住了,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云端坐在树上,从怀里掏出两只黄灿灿的大桃,递给小孩儿一只。小孩儿心惊胆战地紧紧搂着树干,空不出手来接桃子。
“怕什么?我能让你掉下去?”云端又忍不住嘲笑小孩儿了。
小孩儿咬咬牙,颤颤巍巍地松开一只手,接过大桃,慢吞吞地送到嘴边。
桃子又脆又甜,咔嚓咔嚓,云端吃得汁水四溅。她啃完半个桃,擦了擦嘴,悠然道:“小孩儿——”
一手抱树一手捧桃的小孩儿,吃得很费劲。他抿紧双唇,努力遮挡住门牙。
“既然你已报了仇,那我们就谈谈你后面的打算吧?”
小孩儿眼睛一亮。这几日来,他虽不说,可心里始终挂着这件事。
“你若想读书考功名,我可以给你一笔钱。你回资州,在你出生长大的地方,好好读书,考功名,做大官。”
小孩儿拼命摇头。
“不想读书?”
小孩儿顿了一顿,还是摇头,轻声道:“我想拜您为师,修习仙法。”
他这一开口不打紧,给眼尖的云端一眼就瞅见门牙缝儿里的桃肉丝了。望着神仙娘娘咧嘴大笑露出的白牙,小孩儿绝望地闭了闭眼。
“哈哈哈哈!”云端越发觉得这小孩儿太有趣了,心里的那个念头也愈发强烈。
这孩子,聪明是真聪明,可就是有点儿爱装大人。小孩儿就该有小孩儿的样子,以后有的是时间当大人,干嘛早早就要装大人呢?怎地这么想不开?不过,这孩子心性不错,恩怨分明,提得起,放得下,勇敢,坚毅,冷静,就修真而言,是个好苗子。
念及此,云端不由撑着下巴暗想:倘若这孩子做了我的小师弟,我就可以带着他去白石宗好生炫耀一番,看涂宗主那张老脸怎么变?贺子微那小子的确聪明,不过,在我看来,比起富贵这孩子还差了点儿。哼,碧霄门虽随附白石宗,可若能将这孩子培养成才,来日碧霄门必能更进一步。
她索性也不啃剩下的半只桃了,道:“小孩儿,我不能收你为徒。不过——”亏得她及时说了句“不过”,不然,小孩儿能立马哭给她看!
对着小孩儿泫然欲泣的可怜样儿,云端正色道:“首先声明,我不是神仙娘娘。我只是个修行者。修行者,懂吗?就是还在修炼的人,比普通人有点儿本事,却并不是神仙。”
小孩儿抽了抽鼻头,似懂非懂。
“唉!反正,我不是神仙。这一点,我必须要说明,免得你以后埋怨我骗你。”
小孩儿轻声道:“我绝不会埋怨您。。。。。。”
“那是后话,不重要!”云端手一挥,“我有师门,叫‘碧霄门’。我也有师父。我修为不高,没资格收徒。但是,我可以将你推荐给我师父。如果他老人家同意,你就可以拜入我师门。”
小孩儿有些失望,“不能做您的徒弟啊?”
“做我的师弟不是更好?”
“哦——”小孩儿低头想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要拜入师门,需要什么条件吗?我可以做到吗?”
云端挠挠头,显得有些难为情,“要修行,除了头脑好心性佳,最重要一点是,要有灵根。不过,我修为不高,看不出你的灵根如何。所以,得由我师父看一看,才能确定你是否有修行的资格。”见小孩儿面露忐忑之声,便安慰道:“不用紧张!就算你不适合修行,我师父也会让你待在山上。即便不能做内门弟子,可当个外门弟子也不错——吃喝不愁,修习吐纳功夫,寿命也比凡人长久好几十年。长大后做个小管事啥的,也不错呀!”
她这番话的本意原是安慰小孩儿。哪承想小孩儿听了这话,反而激起一股好胜心来。他用力攥紧了拳头,暗暗发誓:我一定要拜师成功!我一定要做神仙娘娘的小师弟!我才不要做什么小管事咧!
云端打开瘪瘪的荷包,将里面所剩无几的银钱数了一遍又一遍,末了,惋惜地从荷包里拈出七八枚铜板和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碎银子。她将荷包抛入小孩儿怀中,心痛地嘴角直抽抽,“就剩这点儿钱了,一人一半吧!哎——省着点儿用啊!碧霄门可不好找,你若怎么也寻不到,也不必勉强,还是做个安安生生的凡人吧!”
小孩儿鼓起腮帮,口气异常坚定,“我一定会找到师门!我一定会拜师成功!”
云端不以为意地挥挥手,“话可别说得太满!小孩儿,这事儿可得看缘分。我们修行人最讲缘分。你若与我师门无缘,哪怕从山门前走过,也看不到入山的路!”见小孩儿仿佛还要争辩的样子,她赶紧拦住,“好了,天色不早了,你赶紧上路吧!我也要去寻那个几个被拐的孩子了!还有,揣好我写的信啊!记住,我师父道号秋叶,见着我师父,就将那封信交给他,千万别忘了哈!”
小孩儿紧了紧背上的小包袱,定定地瞅着云端,突然,又给跪下来了。
云端简直快要烦死了,一把就要将他扯起来。岂料,小孩儿身形一偏,竟灵活地躲开了云端的手,“云姑姑,您给我起个新名字吧!”
云端愣住了,“为什么?‘富贵’这名儿不挺好吗?既富且贵——你爹娘对你寄予很高的期望啊!”
小孩儿双眸如漆,眸光如寒夜中耀眼的星子,语气中不无冷嘲,“我家不过小有薄产,就惹得骨肉觊觎,手足无情。可见,这富与贵,不过是杀人不见血的刀罢了。我既决意修行,自该舍弃富贵。所以——”他冲着云端重重叩下去,“求云姑姑赐名!”
云端一阵恍惚,竟忘记了拦住。这一刻,她方真正意识到,自己在这孩子心中的分量——姓名,是一个人在这世上立身存命的记号。人活一世,籍籍无名也好,声名赫赫也罢,无论是在旁人的记忆中,抑或族谱史册上,首先,他是作为一个名字而被记忆和记录。因此,名字是一个人最重要的标记,除了生身父母,也就只有受人尊敬的师长有资格赐名。
云端怀着几分紧张,又有些小激动,不自觉地搓着指尖,双眸灼灼,“你。。。。。。不是开玩笑?”
“不是。”
“没说胡话?”
小孩儿“噗嗤”乐了,“云姑姑,我现在清醒地很,绝对没发烧,更没说胡话。”
“。。。。。。”被个小屁孩笑话了,云端有点儿悻悻然。她撑着下巴,一会儿望望太阳,一会儿瞅瞅地面,思忖了好一会儿,忽然一拍巴掌,“有了!你就叫‘长生’吧!”
“长生?”小孩儿喃喃重复着自己的新名字。
“对!就叫长生!这可是个好名字!长生,正和了修行大旨——‘长生久视之道’。同时,云姑姑也希望你活得长长久久,快快乐乐。来,给云姑姑笑一个!”云端为自己灵光一现的得意之作满意极了,忍不住又冒出了隐藏的恶趣味。
小孩儿无奈地挑了挑眉,如言咧嘴龇牙,露出了一口整齐的小白牙。
“云姑姑,我在师门里等你啊!你要早点儿回来呀!”
八岁的苏长生,背着小小的包袱,揣着七八枚铜板和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碎银子,一步一回头地踏上了寻找碧霄门的艰难之路。
他不晓得这条路多漫长,也不晓得这条路多难走,更不晓得——他终其一生,都没有走完这条路。命运的莫测,于这个八岁小孩儿而言,残忍又无常。人生的拐弯总是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突然出现。
在之后的许多年里,他曾经无数次地回忆,无数次地懊悔——如果,他不曾馋嘴那热腾腾香喷喷的大肉包子,不曾大意地掏出云姑姑的荷包,是不是就不会被那几个小混混盯上?这样,他就不会跟小混混厮打一团,自然,也就不会被师父看中。
师父不止一次自得地夸耀,“若非老夫慧眼识珠,从一干鼻青脸肿的臭小子中发现了长生的与众不同,只怕我们天阙宗就要损失一株好苗子啦!”
起先,苏长生不是很明白。后来,他终于懂了,却已太迟——师父的意思是,他打架够狠够拼命,矮矮瘦瘦,却将五六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打得叫爹喊娘,能不“与众不同”?
苏长生惘然若失——可是,那是云姑姑送给他的荷包,他死也不能让它落在小混混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