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陆人极为崇拜来自东土大陆的艺术品。
豪贵人家,甚至会专门为其珍贵的收藏品开辟展示厅,作为向来客们炫耀的资本。便是视富贵如浮云的普鲁迪校长,在办公室里也摆着一件来自东土大陆的瓷器——一只色泽华丽图案繁复线条精美的仕女赏春图瓷盘。为了保护这只瓷盘,普鲁迪校长甚至专门设置了小小的结界,以满足其难得一见的虚荣心。
在衣身家里,来自东土大陆的东西不少,可真正属于“艺术品”的,却只有一样——便是被养母瑟西夫人视为珍藏的雪白瓷瓶。
幼时,她曾见过一次那瓷瓶,便被其精美绝伦所深深吸引。甚至在梦里,她都不止一次地梦到这美丽至极的瓷瓶。
雪白无暇的瓶身,精致优雅的曲线,泛着莹润内敛的光泽,如不盈一握的绝世美人,令人自第一眼起就无法再移开视线。滑腻的瓶身上没有任何花纹,光洁无比,似雪如玉。然而,在衣身的脑海里,却是另一幅画面——
通体雪白的釉衣下,是极其繁复的花纹。
熊熊燃烧的火焰、盛放的美丽忍冬花、端庄高雅的莲花,还有仙袂飘飘的天人,以及凌空自鸣的琵琶。形态怪异的精灵妖鬼在云间穿梭,美丽或狰狞的东方神兽被五色光芒所环绕。星辰在天空中排列出神秘的符号,祥云缭绕中露出宫殿巍峨的身影。
这些花纹,这些图案,在瓶身上展开一副延绵不绝的画卷,瑰丽且神奇。
它们在画卷中踏风飞翔,倏忽而来,倏忽而去,穿插交错,令人眼花缭乱。然,倘若衣身想要抓住它们的身影时,却会发现它们并非动态,而只是一个静止不动的图案。仿佛前一刻那舞动的飘带、变幻的云朵,都只是衣身的幻觉。
或许,这些——所有的这些,统统都是幻觉——因为,瑟西夫人只看得出,这是一只美丽绝伦的雪白瓷瓶。
第一次见到这只瓷瓶时,养母说,这是她的一个朋友暂时寄放在这里。之后,过了很久,她都再没有见过它。
直至离家前。
养母告诉她,这只瓷瓶是她的生母——一位美丽、仁慈、勇敢的东土女子留下来的。在将衣身托付给瑟西夫人之后,她便不辞而别了。在她留下的物件中,有钱、有城堡的转赠文书、有给普鲁迪校长的工作推荐信,还有——这只瓷瓶。
“亲爱的,我想,这一定是你母亲的心爱之物。她留给了你,就等于将她的心留了下来。你要爱惜它。或许将来,你可以凭借这只瓷瓶,找到你的生母。”
衣身耸耸肩,不肯接话——她拒绝“寻找生母”这个话题。
诚然,无论是在养母的描述中,或是在普鲁迪校长的只言片语,她的生母是一个令人尊崇的东方仙女。然,于衣身而言,却不过是位陌生人。
所有见过她生母的人都说:那是一位美丽无比的仙女。可衣身长得并不像她的生母。
他们都说:她仁慈又勇敢。衣身叹口气:的确,我爱冒险,可我是个小心眼儿!爱记仇的那种哦!
有时候,衣身会对着镜子,审视镜子中的自己——从外表到内心。审视下来的结果,就是——她与她传说中的生母,毫无相似之处。
在她内心深处,开始渐渐排斥有关“生母”的话题——一切有关的话题。
衣身只见过两次生母留下的瓷瓶,却印象极其深刻。以至于离家这么多年,那只瓷瓶的形象还深深刻在她脑海中。
而现下,一只形制肖似的雪白瓷瓶乍现眼前,怎不令她惊愕?
“我我我。。。。。。我见过这只瓷瓶!”衣身结巴地好悬没咬到舌尖。
苏长生一伸手,将瓷瓶从石穴中取出。
他双手小心地托着瓷瓶,反复打量后,道:“这种款式介于观音瓶和净瓶之间,并不多见。瓷釉雪白无痕,无纹无饰,更是少有。”他又翻过去看了一眼瓶底,“无落款。”
无落款,意味着这并非凡间窑炉所出,来历成谜。
“你在哪儿见过这样的瓷瓶?”他抬眸瞅向衣身。
“我家里。”
苏长生顿了顿,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那个西陆的城堡家。
“这种款式的瓷瓶在东土都很少,更不可能流向西陆了。你家里怎么会有?”
衣身已经恢复了冷静,面不改色地回答:“不知道。我妈说是她朋友寄放在家的。”——没说实话,可也不算撒谎。一半一半。
“不过——”衣身凑到苏长生身边,低头凝视了片刻后,道:“乍看真得很像,再看看,嗯,又没那么像了。”
她冲着苏长生“嘿嘿”一乐,似乎在为自己的一惊一乍而不好意思。
苏长生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这等瓷瓶,举世罕见,更勿论还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这等古怪之地。若说它没点儿玄机,谁能信?所以,更不可能在衣身遥远的家里还藏着同样一只。只是,他并不晓得,此刻在衣身心底,有个声音在不停尖叫——“啊啊啊啊!一模一样啊!这些花纹!这些图案!一模一样啊!看!琴弦颤动的琵琶!还有天人飘扬的舞带!真的是一模一样啊!”
衣身不由咬住舌尖,生怕自己忍不住要惊叫。
苏长生好半晌也没发现瓷瓶的玄机所在,打算先收起来,待回到宗门后再请师父等人鉴定。一抬头,却发现衣身眼泪汪汪。
“你怎么哭了?”
“唔。。。。。,没。。。。。。没啥。。。。。。”衣身支支吾吾,舌尖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方挤出一句,“我。。。。。。想家了。”
苏长生有芥子囊,自可将这瓷瓶收起来。
衣身紧张地直叨叨:“小心点儿,别碰坏了,大叔你不拿什么包裹一下吗?它那么脆弱,万一碰坏了——”
“如何?”苏长生冷不防反问道。
“——呃,好多好多的钱。。。。。。”衣身被套出了实话。
苏长生哭笑不得,可倒底还是扯下了一大片衣摆,仔仔细细地将瓷瓶从上裹到下。
衣身欢欣雀跃。
虽说这一路上走得不易,可凭白得了这么一件价值不菲的宝贝,也不算白辛苦。更何况,这藏宝之地还是衣身先发现的,又窥得了瓷瓶不为他人所知的秘密,她心下得意极了,踌躇四顾,眉目飞扬。
忽然,她的视线落在石穴中。
这里是瓷瓶的藏匿之地。之前,两人的注意力悉数被瓷瓶所吸引。此刻,瓷瓶收入囊中,衣身便发现了石穴中的异常。
她蹲下去,俯身查看。
先前时候,瓷瓶是正放在石穴中,底部是凿平的石台。而今,这里空无一物,露出石台上隐隐约约的图案。
光线很暗,衣身怎么也看不清图案是什么。她抬手用力抹了又抹,图案露出一角,似乎是锯齿状的线条,却依然很难判断。
衣身好奇心大起——这是什么图案?是不是与瓷瓶有关联?能否从图案中推测出瓷瓶的来历?
她隐隐觉着,这只瓷瓶与家里珍藏着的那只,一定存在某种关系。如果能晓得这只瓷瓶的来历,意义不言而喻。
念及此,她想要看清楚石台上那模模糊糊的究竟是什么图案的心情愈发急切。
“衣身?”苏长生在芥子囊里给瓷瓶寻到个妥善安置的地方,再抬眼时,却瞧见衣身趴在地上,半个脑袋都探入石穴中,一只手往里来来回回地摸索,不知在找什么。
“衣身?”见没有回应,他提高了嗓门。
“有趣!”
“有趣极了!”
“进去看看呀!”
“进去吧!”
“进去吧!进去吧!”
微若蚊蚋的声音不停地传入耳中。衣身烦躁地想摇头。
一路上,那些哭声、笑声、莫名其妙的叫声,就没停过。她烦透了,却又无可奈何——既不知这些声响从何而来,又不懂意味着什么,衣身想发飙都无从发起。
她想努力做到听而不闻,可耳畔这些悉悉索索的声音却仿佛一把把无形的小钩子,勾着她忍不住一步步深入石穴中。
“衣身!你怎么了?快出来!”
始终不闻回应,苏长生意识到不妙。这时候,衣身的大半个身子都探入石穴中。她侧拧着腰肢,头脸都被挡住了。
苏长生赶紧俯下身子,准备将衣身拉出来。
衣身动了动腿,腰肢缓缓转了个方向,似乎要面朝外面。她的动作迟缓而僵硬,像是受了伤。
“快出来!”苏长生的手都伸到衣身跟前了,却好巧不巧地被她躲了过去。
“衣身——”苏长生的嗓门又高了一截,语气中满是焦灼。然,话音未落,却见衣身缓缓抬起头,微垂的眼睑慢慢掀起,两只眼珠,一动不动地直视着他。
两只——幽邃、冰冷、黑暗的眼珠。
苏长生怔住了。
苏长生见过夺舍是什么样子。他曾经解救过不少被夺舍之人,同时,他的太息剑也斩杀过。
准确而言,被夺舍后,他们已不能称之为人。他们不过是披着人皮的妖魔鬼怪。
一副皮囊之下,可能是经年厉鬼,也可能是失去了身体的邪修魂魄。他们夺舍的原因五花八门,可对身体的原主人造成的伤害,却都一样。
在苏长生解救下来的人中,有的元气大伤,有的神智受损。而于那些魂魄被吞噬的身体主人,苏长生则只能挥剑斩杀。
一剑斩出,其实并不轻松。
苏长生心里清楚,对面的皮囊之下是恶毒凶残的妖鬼,可那到底是一具活生生的、会呼吸的、温热的身体。这具身体,可能是慈爱的父亲,可能是娇滴滴的新娘,可能是刚入学的小儿郎,也可能是两脚踩泥的苦力。他们曾是个人,曾属于某个家庭,曾是一家人的支柱或者关爱,可当他一剑挥下后,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然而,他不能不斩。
后来,经历得多了,他挥剑时便不再犹豫。然,在他内心深处,依然会感到彷徨和不忍。
虽是远离红尘的修行者,可说倒底,他还是个有情的人,而非无情的神。
有人说,“很多时候,改变人生的开关”,并不一定掌握在自己手里,而是由别人帮着打开。
这句话,十分诚恳,也十分现实,隐含着一个有经历的成年人不得不承认、无法回避的屈服。这是辛酸的认知,是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失望后得出的领悟和总结。
年轻人总喜欢把“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句话挂在嘴边。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多么地意气风发!多么地自信骄傲!
哪个人不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呢?我们都拼命努力过,曾经想象过自己挥洒出的每一滴泪水、汗水、血水,都能换得喝彩和鼓掌。然而,冷酷的现实却不止一次地教育我们——有时候,无论我们多么努力,可除了自己嘶哑的吼声,竟再无所得!
当精疲力尽地倒在泥泞中,沉默地舔舐伤口时,我们会安抚自己:没关系,我总归努力过!下一次——下一次就能成功!
我们知道,人生是个量变引起质变、厚积薄发的过程。然而,“质变”“薄发”的那个开关在哪儿呢?那个改变我们人生的开关,掌控在谁手里呢?那只把我们从泥泞中拽出来的手,在哪里呢?
我们蹒跚着,我们跌跌撞撞,我们摔得鼻青脸肿。然后,我们终于心酸而被迫着明白了这个道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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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第一百九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