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石柱支撑着空旷的石殿。
石殿里安静极了,只除了衣身低低的呼吸声。
嵌在石柱上的萤石并不多,兼石柱高大,这点荧光并不足以照亮视野。然,却有流光时不时一闪即逝——地面上、石柱上、壁画上。
衣身飞快地转动眼珠,却发现很难捕捉到流光。它们就像狡黠的鬼魅,骤现骤灭,如水落风痕。
地上的“人头”越来越多,远处的壁画上铺天盖地黑鸦鸦一片,一道道流光总是在不经意间飞快地从视野中闪过,远近高低的萤石散发着冷冷的微光,令这空旷而又幽寂的地方却显得格外“拥挤”。
时隐时现的流光,映得苏长生双眸如星,却在他脸上划出一道道忽明忽暗的光影。他微微侧过头,半边脸隐没在黑暗中。衣身听不见他的呼吸声,却能感受到他的体温,这令她心生安定——虽然他沉默着,可衣身晓得,他不是冷冰冰的石柱,是值得信赖的可靠大叔。
她并没有抬头去观察苏长生的表情,所以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苏长生悉数收入眼底。
流光也在她面上落下一道道忽明忽暗的光影。少女光洁柔嫩的肌肤在流光的映射下散发出莹润的光泽,右颊到耳根处有一道细细的血丝。血已经凝固,细长的血丝在飞快变化的光影交错中,仿佛有了生命,在小麦色的肌肤上蠕动滑移。
苏长生不由伸出手去,想要将这碍眼的血丝摘下来。可是,手指还没未曾触及衣身的肌肤,便又收了回来。袖袍似有若无地轻轻拂过衣身的肩头。她没有感觉到,依然抬着头,带着好奇,又掺夹着几分惊惧,打量着石柱,以及一眼望不到顶的上空。
“好吵啊——”忽然,衣身喃喃道。
“什么?吵?”苏长生敏锐地意识到衣身的异样。
她侧着耳朵,似乎在聆听什么,仿佛在躲避什么。她的神情显示出,她有些不耐烦,好像有什么东西惹得她不开心。
可是,在这空荡荡的石殿里,能有什么呢?
苏长生凝神倾听,却只听到了衣身渐渐急促的呼吸声。
衣身面上的神情越来越不虞。
苏长生有些急了,抬手就要去捂她的耳朵。不过,还是慢了一步。
衣身双手一翻,将魔法袍的帽兜罩在头上,马尾辫将帽兜撑起个小小的鼓包。
“啊——”她长舒一口气,“世界清净了——”
“你听到了什么?”
衣身吓一跳,“大叔,你没听到吗?”
见苏长生摇头,她做贼般四下张望了一会儿,踮起脚凑到苏长生耳边,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门道:“我听到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在嚷架,还有人在阴阳怪气地说话。”
苏长生心下一惊,面上却保持镇定,“‘他们’在说什么?”
“听不清。声音很小,就像。。。。。。”衣身思忖着该怎么形容,“就像草丛里的小虫子,悉悉索索的。可是,他们好吵——好多好多的声音,真得好吵!”
“‘他们’在哪里?我是说声音从哪里发出?”苏长生飞快地转动着眼珠,将周遭远近悉数收入眼帘。
“不能确定。”衣身摇头,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声音有远有近。”
苏长生微微眯起眼。视线越过石柱,落在远处的壁画上。流光与萤石的光芒照不到远处的壁画,所以那里是漆黑一片。然,苏长生晓得,壁画上是密密麻麻的花草。它们摆弄出妖冶的姿势,将蛇身一样弯曲的藤蔓,以及獠牙一样锋利的叶茎,藏在不起眼的角落。
他将视线缓缓收回,落在几步外的一只石头“人头”上。那是只缺了左耳的“人头”,侧着脸躺在地上,双唇上翘,微微笑着——没了只耳朵,很欢喜吗?
苏长生晓得秘境中没有最古怪,只有更古怪。所以从踏入秘境的第一步开始,他就格外谨慎。当然,谨慎,不等于胆怯。因此,当面对危险时,他会毫不迟疑地动手。
他并不害怕受伤。甚至当面对死亡时,他也能坦然相对。然,那时候,他只是独自一人——就如在博格列桑大雪山的万丈冰缝中,他命悬一线,却无所畏惧。
然,此刻,在他的身边,却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他的累赘。
自己没有听到衣身所说的声音。苏长生有些意外,却也并不特别奇怪。
所谓“历练”,不仅仅是要锻炼修行者的精魂体魄,更是要让其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晓天地造化之神奇,免得躲在宗门的庇护下,当个坐井观天自以为是的蠢□□。
“大叔,还要往前走吗?”衣身抬起头,帽兜罩住了她的额头,在眉眼上落下浓黑的阴影。
“害怕吗?”苏长生看不清她的眼睛,视线在她细而挺的鼻梁上打了个转。
“有一丢丢啦!”衣身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个“一丢丢”的手势。虽说承认害怕有点丢脸,可面对苏长生,衣身却觉着即便丢脸也挺自在,“不过,有大叔在,我就不怕啦!”
苏长生默默捂住心口,装作没有听到“大叔”这个扎心窝的字眼。
“那就继续走吧!”
“好嘞!”
脚下的石头“人头”越来越多。从先前的十几步才出现一个,到现在抬脚就可能踢到。衣身瞅着滚得满地都是的“人头”,不由有些毛骨悚然。
她轻轻拍了拍心口:还好都是假的!倘若都是真的人头。。。。。。
她忽然不敢再想了。
那情形,多想一下都能吓死人!
石头“人头”多得能绊脚。两个人不得不从并肩同行改成一前一后,见缝插针地从“人头”间的空隙里走过去。尽管已经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可受光线所限,总归免不了在提脚落步时踢到那些“人头”。
“人头”很硬很结实,衣身的脚趾头好疼。
这种情况下,就会越走越累。
衣身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喘口气。可放眼望去,都是“人头”。难不成要她一屁股坐在个“人头”上面?
好吧,就算那是假的,可衣身毕竟不是百无禁忌,要她毫无心理负担地坐下去,委实有些为难了。
苏长生察觉到衣身的疲惫。他抬手握住她的手腕。
手腕很细,像小孩子的。纤细的腕骨在他掌中不盈一握,幼滑的肌肤在掌下有如滚烫的烙铁。
他没有松开手。一股真气顺着脉门进入衣身体内。
“大叔,你在干嘛?”
“给你输点真气。”
“不用——我不累!”衣身的嘴很硬,比菲菲的尖喙都硬。
苏长生的眉毛都不抬一下,淡声道:“在西陆,不听话的小孩子会挨揍吗?”
“呃?”衣身卡壳了——揍孩子还会分西陆和东土吗?她听出了苏长生话中隐隐的威胁,悻悻然地闭上嘴,暗悔自己干嘛脑子抽风,要给自己认个长辈呢?
人家是吃坏肚子,她是吃坏脑子了吗?
衣身踮着脚尖,跨过一堆“人头”。她茫然地望着幽暗的前方,叹气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
“快到了。”
“什么?”衣身以为自己听岔了,急忙追问,“大叔,你再说一遍!”
“快到了。”
衣身闻言,提起脚跟抻长脖颈,努力张望,“哪里?哪里?”她失望地直跺脚,“我怎么也看不见啊?”
“肉眼是看不见的。”走了这么长的路,苏长生的声音里却听不到一丝疲惫,“我以灵识探查过,前方有一堵墙,墙后有水。”
“墙?水?”衣身傻眼了,“难不成我们走了这么久,还在湖底?”——怎么走都走不出湖底的范围,这么辛苦图个啥?
她顿时泄气了,脚掌的酸痛立时侵袭到全身。
“我走不动了!我得歇歇!”衣身一屁股坐在身旁的石头上,揉捏着胀痛的小腿。
“返回洞口的路更长。”苏长生提醒她。
“我知道——”衣身累得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大叔,你们修行人这么厉害吗?你就真得一点儿也不累吗?”
虽则衣衫褴褛,可必须承认,苏长生的面色如常,与衣身的狼狈相简直有如天壤之别。
见苏长生伸手过来,衣身吓得直摆手,“不不不!不要给我输真气!我能坚持!我行的!真得!”衣身坚定地把手藏在背后——她可不是娇滴滴的小孩子呢!
她躲避苏长生的动作大了点儿,脚踝“咚”地磕在身下的石头上。
“嗞——”衣身抱着脚倒吸气。
石头很硬,它赢了。
衣身揉了揉痛处,然后愤怒地拍了石头一巴掌。
充满孩子气的动作,逗得苏长生抿唇一乐。
忽然,他眸光一凝,紧盯着衣身接下来的动作——衣身拍了石头一巴掌,滞了一瞬,飞快地从苏长生破烂的袍子上扯下一条碎布,用力在撞痛脚的那面石头上擦起来。
十几下后,石头表面渐渐泛出光泽。
“呀!”衣身小小地惊叫了衣身,手下的动作更快了。
苏长生二话不说,也扯下一条下摆,蹲下去擦起来。
这块石头一边高,一边低。高的一边约莫有三尺多高,低的只有一尺多。论说,这么一大块石头,在遍地“人头”中应该很突兀。然,奇怪的是,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这块石头,直至衣身累得顺势坐下。
衣身先前坐的地方是低的那边,并不平整,一看就知道坐上去必然硌屁股。可是,衣身迁怒地一巴掌拍下去,掌下却是平整地有如刀削般。
不正常!
衣身瞅了一眼掌心的污泥,第一时间意识到这石头有古怪!
谁没有在乎的人或事呢?
只是为了不被察觉自己的在乎,才故意装作不在乎的样子。他的勇敢或者怯懦,都隐藏在不在乎的假象后,久而久之,就仿佛变得真得不在乎似的。
这或许也是一种“自欺欺人”,说起来不好听,然,于人于己,或许还是有些益处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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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第一百九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