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苑的设计极为精巧。它依山而建,亭台楼阁层层叠叠,借用开辟出的花林小道将各处巧妙地连接起来。客人们漫步其中,非但不会迷路,反而会有移步换景的惊叹。而仆佣们则会在奉上酒水诸物后,借着花木山石隐去身形,或者在不为人注意的拐弯处悄然离开。所以,纵然园子里仆佣众多,却并不觉着拥挤喧闹。
不得不说,孟娘子的的确确有两把刷子。
飞鸢带着衣身穿行在山道间,时隐时现。
走累了,飞鸢便从兜里掏出一只炸小鬼儿,乐呵呵地塞进口中,嚼得香甜,“咔嚓咔嚓”,跟吃甜水大萝卜似的。
起先,衣身还不敢看,只得别过头去。可数次之后,她也麻木了,只当飞鸢在嚼大萝卜。
兴许是炸小鬼儿的香味浓烈勾魂,又或许飞鸢大嚼特嚼的“咔嚓”声太过诱惑,周遭的花草纷纷转过头,齐齐“望向”飞鸢。一朵粉白的芍药甚至将花头抵在飞鸢肩膀上,层层花瓣颤颤悠悠地抖开,不一会儿,便开出海碗大的花朵来。
那芍药花头比飞鸢的脑袋还大一圈,微微低垂着“脑袋”,似乎在望着飞鸢手中的炸小鬼儿。无端地,衣身竟从那花头上看出了“垂涎欲滴”的神态。
药花的花蕊上上下下地抖动着,似乎在砸吧嘴。可这一脸馋相却丝毫没能打动心如铁石的飞鸢。她甚至抬起手,嫌弃地将芍药花头拨拉开——花头又大又沉,压得她肩膀累。
被嫌弃的芍药花似乎伤心了,留下了不知是泪水还是口水的涎液,垂着亮晶晶的细丝,眼看就要滴在飞鸢手背上。飞鸢看也不看,左手拇指与中指捏了个环,轻轻一弹,便将那涎丝凌空弹飞。一根涎丝落在几步外的一片虎皮芭蕉上,只听得“刺啦”一声,虎皮芭蕉浓翠厚重的叶片上便被烧焦了一大块,严重之处甚至被烧穿了。
虎皮芭蕉猝不及防遭受这无妄之灾,叫都来不及叫一声,便“啪叽”躺地上了。片刻之间,它便缩小了一大截。很快,四周的花草便聚拢过来,将虎皮芭蕉密密实实地遮掩起来。
这一切,只发生在须臾之间。衣身甚至还来不及反应,便在目瞪口呆之间看完了这一幕。良久,她颤着声音道:“那。。。。。。那个怎样了?”
飞鸢正在吃第二只炸小鬼儿,忙里偷闲地回了句,“。。。。。谁知道?兴许被吃了吧!”
吃了?——衣身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被炸开了,乱哄哄的。
先前,她听飞鸢讲如何炸小鬼儿,只觉着恶心和些许不适。可到底只是耳闻,隔了一层,还不觉得怎么。此刻,眼前却是活生生的一幕生死斗,不能不令她心生颤意。
望着安之若素的飞鸢,衣身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见识过了芍药花的凶残恶毒,她对面前这个貌似人畜无害仿佛任谁都可以欺负的大胖丫头,似乎又有了新的认识。
衣身怔怔地望着飞鸢,好一会儿,“啪”地用力拍了下额头——阴界鬼蜮,这里本就是鬼的世界。她终究还是小看了!
自此,衣身心里便多了几分郑重,不敢再持小觑之心。而对走过路过擦肩而过的花花草草,也不敢有丝毫招惹,尽量保持安全的距离。
阴界,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天空,永远是灰蒙蒙的。不是没有光亮,而是那光亮似乎永远隔着一层什么东西,以至于失去了明媚的感觉。
因着没有日月,也就没有影子。
是的,在阴界,光亮存在于四面八方,万物皆无影。
没有影子的世界,令衣身觉得别扭。虽则没有影子似乎并不会影响到什么,可衣身就是觉着哪儿哪儿都透露着说不出的古怪。
没有日月,也就无所谓日升月落,时光流转。然而,鬼也是要过日子的,自有自己的一套做法。
当行廊两侧、屋檐角下的宫灯点亮时,便意味着天黑了——其实,在鬼蜮,他们不管这个叫“天黑”,而是呼之为“起灯”。
自起灯始,阴界便似乎进入了另一种状态——就鬼的精神状态和行为表现而言,略略有几分类似于阳间的“夜生活”。当然,也有谨守作息规律的老鬼——这种鬼,一般都特严肃正经,端庄自持,在阳间是夫子型的人物,而死了做鬼,亦一丝不苟。
然,能混迹于涤惆清府的,哪个是“夫子”鬼呢?
亭台楼阁间的笑声更大了些,花丛中鬼头晃动的影子也多了。飞鸢微微叹了一口气,带着衣身穿过一方假山,从后面拐上了一条不起眼的小道。
小道上铺着灰绿色的条石,薄薄的,像是蒙了一层陈灰的旧琉璃。两旁低矮的蔓草长长短短地匍匐在小道上,成功地与之融为一体。
衣身低着头,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前进。她怕一不小心踩到那些不知名的蔓草,更怕那些蔓草万一看她不顺眼,冷不防给自己一下子怎么办?之前,飞鸢提醒过她,这里的蔓草脾气都不大好,喜怒无常,千万不要惹它们。万一——万一啊,不小心踩到它们,除了飞快地逃之夭夭,别无二法。但凡迟疑一下下,很有可能就会被蔓草缠上。轻则被蔓草陡然变得刚硬锋利的草尖将腿脚刺个对穿,重则嘛——说不得就会被蜂拥而上的蔓草们裹缠起来,片刻之间就消失无踪了。
衣身无知,多问了一句,“然后呢?”
飞鸢莫名其妙地望过来,“没有然后呀!”
衣身心里一冷,“怎么会没有然后呢?”
飞鸢想了想,笑了,“你以为还有谁回来为他收尸吗?”她不在意地挥挥小胖手,“没有的事儿!鬼又不是人,哪儿来的肉身?被蔓草吃了就吃了呗,还能剩下个啥?”
衣身额上“嗖”地冒出冷汗,舌头都快打结了,“我。。。。。。哦。。。。。。哦哦。。。。。。”
这一刻,她深恨自己嘴欠,干嘛问这个。
这条小道是专供温泉苑的仆佣所用。这倒不是孟娘子对仆佣的特别管理手段,而是长在这里的蔓草都是还未驯化好的,万万不能靠近客人。没办法,就只能委屈仆佣了。可即便再小心,每隔一段时间,总有几个鬼失踪,没谁晓得是被哪朵花哪从草给吃了。反正吧,这种事儿,问是问不出来的,严刑拷打——那更不可能!
须知,当日孟娘子盘下这座山,可是与这山里的上上下下都谈妥当的。所以,这里的一花一木一草一虫,都是这里的打工者,地位不逊于仆佣。甚至而言,原本就是这座山上的——而非那些从外面移来的花草树木,它们地位更高,更牛皮——人家是土著嘛!坐地户,当然觉着理应看不起那些外来户!
故此,孟娘子对它们时不时地拉扯个仆佣打个牙祭啥的,也只能装作看不见。好在,涤惆清府日进斗金,那点儿丧葬费赔偿金,孟娘子还是很舍得出滴!
好不容易走完这条小道,衣身长吁一口气。
她紧跟着飞鸢拐进了一条九曲十八弯的长廊。
长廊雕梁画栋,精致又华贵。被打磨地光滑如镜的栏杆外,一侧是花林,一侧是清溪。花林里都是各色各样的花,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花头,随着衣身行进的身影,次第开放。此起彼落的花头,“目送”着衣身一步步向前,说不好是谄媚还是垂涎。
衣身只觉得后脊梁冷飕飕的,压根儿不敢回头看,只能目不斜视地紧随飞鸢的步伐。
而在清溪一侧,则是波光粼粼一派安静祥和的气氛——当然,如何能够忽略那水面上奇奇怪怪的表情。其实,那些表情也不算有多骇人,完全可以视为雨滴落在水面上泛起的涟漪。只是,这些“涟漪”有些欺生——大抵,它们觉察出衣身并非是位正经的客人,于是,便不大客气起来。衣身眼角余光冷不防一瞥,便瞥到溪面上露出一个诡秘的嘲笑似的表情。那下撇的“唇角”或许随着水流缓缓移动,被拉长又扭曲,渐渐变成一张巨大的、透明的、即将支离破碎的鬼脸,充斥着极其难以言喻的诡异。
衣身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感觉收回视线。
一旁的宫灯窃窃私笑。其中一盏,竟笑得上上下下好一阵狂抖,仿佛多么地乐不可支。飞鸢黑了脸,而衣身的脸色,则更白了。
“讨厌鬼!就属你最烦!”飞鸢恶狠狠地瞪着那盏笑得似乎快要厥过去的宫灯,“你再笑一个试试?”
飞鸢的口气很不善,宫灯立时收敛,不抖了,还轻轻晃了晃,将先前抖乱了的金黄灯穗晃荡齐整。
“别理它们!”飞鸢呶了呶嘴,示意衣身跟上,又撇着嘴抱怨道:“一个个儿的,忒没规矩!倘若给正经客人看到,还不得以为我们院子里都是这等没教养的东西!”
非正经客人衣身:。。。。。心好累,什么也不想说。。。。。。
衣身的身影渐渐远去。
那盏淘气宫灯下方垂坠的灯穗纷纷扭曲着支棱起来,望向背影远去的方向。倘若此刻衣身在旁细看,一定会惊愕地发现,这一缕纤细精巧的灯穗,原来是由一根根长虫集束而成。长虫既细且长,通体为金黄色,细致匀称。下垂时柔若无骨,顺滑服帖,甚至会随风轻轻摇摆。而此刻,却一根根扭曲如蛇,偏生尾端都束在宫灯下,乍一看,犹如千头怪物。
这些长虫彼此交叠纠缠,仿佛在交头接耳。宫灯里,一团似有若无的雾气,散发着幽昧昏黄光芒。光芒照在千头长虫之上,愈发显得张牙舞爪,颇显狰狞之态,令人望之生寒。
最羡慕南方人的地方之一,就是春风才吹起,就可以吃鲜嫩肥美的春菜——荠菜、马兰头、香椿、蚕豆、春笋、草头。。。。。。。
其中,好些菜在早年间都属于野菜。
香椿炒蛋,马兰头拌香干,荠菜豆腐羹,葱油蚕豆,油焖春笋,酒香草头。。。。。。每天换着花样吃,一顿不落,就怕短短的春天过去后吃不到这些美味了。
人生一世,不是图着“吃喝”二字。然,一碟可口适意的小菜,却是疗心伤慰苦藉的好药。
春日苦短,让我们好好珍惜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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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