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随着曲折绵延的大河而缓缓移动。
大河流过花果飘香的果园,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大河流过富饶美丽的村庄,牛羊满圈,鲜花遍野。
大河流过雄伟壮观的高塔,信徒膜拜,香烛袅袅。
大河流过人山人海的祭典,长号如林,祭品如山。
大河流过了一处又一处,绕过了一山又一山,所经之处,人人笑靥如花,彩衣似霞,恍若人间仙境。
壁画中的每个人,美丽而健壮。然,再鲜艳的色彩,终究是浅薄的遮掩。透过鲜红的唇色,衣身似乎看见了笑容下隐藏的灰黯、刻板,僵硬,和死气沉沉。
衣身越看越惊心,越看越眉头紧缩。
她看到了曲蔓如蛇的葡萄藤缠着杏树,水灵灵的葡萄与滚圆的杏子挤挤挨挨。她也看到了头顶金骷髅头冠的大祭司,手持盛开的莲花,为匍匐在脚下的人祈福。供塔上五颜六色,令人眼花缭乱,唯独其间一点小小的白,于衣身眼中,白得令人心颤。
她知道,那小小的一点白,是个熟睡中的婴孩儿,被母亲作为供品奉献给大神。她还知道,此刻正在向大祭司顶礼膜拜的少女在起身后,会从怀里掏出她积蓄了十几年的长发,虔诚地双手奉上供塔。
壁画中,大祭司垂眉敛目,似乎在凝视着跪在地上的信徒。然,不知怎地,衣身竟觉得他似乎随时会睁开眼皮望向自己。
这令衣身生出莫名的恐惧。
她不由快走几步,想要躲开大祭司的视线范围,就如同当初想要迫不及待地逃离那样。
大河的影子在重峦叠嶂的雪山间若隐若现。同样若隐若现的,还有许多模模糊糊的黑点。这些黑点似乎笼罩在一大团一大团的雾气中,只能自雾气的狭隙中略窥一二——尖长的獠牙、锋利的钩爪、闪着幽幽碧磷的眼睛。。。。。。它们似乎在无声地窥伺,蓄谋着什么。
壁画在这里戛然而止。光秃秃的石壁上,惟留一大片剥落的残痕。
衣身伸手。指尖落在冷硬的石壁上,如触寒冰,冻得她赶紧缩回来,心底却愈发困惑——指尖下的触感告诉她,这的的确确是岩石,而非泥土铺糊的墙面。这说明,壁画是直接绘在石壁上的。可为什么,这一片壁画会剥落?是地震造成,还是另有原因?
这片剥落的壁画正处于山洞岩壁的拐角处。绕过这处拐角,衣身的视线立时被眼前铺天盖地的画面占据了。
这是一幅气势宏大的出征图。
千旌招摇,万骑待发,刀枪如林,士气如潮。长空中,鹰隼翱翔。而骑着各式异兽的战士们,一列列,一排排,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队伍最前方的那个人身上。
他,红盔,红甲,红靴。腰间悬着一柄宝剑,猩红色的剑柄,猩红色的剑穗。
这红,仿佛是最灼烈的火,成为这副出征图上最显眼的所在——所有的色彩,所有的斑斓,都在这一团猩红面前,变得单薄而不堪一击。
衣身望着这团猩红,面色登时变得煞白。
他——啊不,是她,左手高擎旗帜,右手拔剑向天,嘴巴大张,似乎在呼喊什么。旗帜上,是一只怒目圆睁的眼睛,眼瞳充血,狰狞毕露,令人望而生畏。她□□骑着一匹巨大的雪白异兽,体型似狼,却腋生双翅,头上却只有一只眼睛,独生额中。
在下一幅画面中,红甲将军带领着成千上万的战士,正与无数怪兽殊死博杀。怪兽遮天蔽日,俯冲而来。将士们则驾驭着坐骑,踏云而上。半空中,一只三足怪兽被斩去头颅,血涌如泉,径直坠落,而其三只利爪却各自抓着一个人,以及已经被一扯为二的坐骑残躯。
一只鱼型巨兽喷出滔天烈焰。而另一只蜘蛛形状的怪兽则发射出无数毒针。将士们倒下了一批又一批,却始终不屈不挠地奋勇向前。红甲将军及其独眼坐骑,灵活地穿梭在怪兽中,躲过毒烟、烈焰、寒冰和血光。所到之处,怪兽们死伤一片,血流成河。
红甲将军身后的士兵们越来越少,而天空中的怪兽也所剩无几。她那身猩红色的铠甲还是鲜亮无比,只不同的是,□□独眼异兽原本雪白的皮毛,已与主人的铠甲一般猩红。
在最后一幅画中,红甲将军独立于高耸的雪山之巅。皑皑雪峰,如永立不倒的士兵,簇拥在她周围。而她,则一手擎旗,一手高高托举着一顶金光闪闪的宝冠。
不,那不是宝冠——衣身凑近了细看——那分明是一座金色的山峰。峰分三叉,如戟指天。
绕过拐角处的石柱,画面顿变。
队伍的前方,是两列执旗的侍卫。之后,是鱼贯而行的士兵。红甲将军居中于队列间。周遭的士兵队伍整齐划一,脸上的表情显得兴高采烈。他们有的在交头接耳,似乎在眉飞色舞地商量着什么;有的则东张西望,口舌微张,仿佛在呼喊着谁。相较于之前面目肃穆的出征图,这副壁画上的士兵则显得轻松惬意许多。
大河与凯旋而归的队伍并列,一同穿梭在群山沃野之间。身后,是被他们远远甩下的雪山。金顶如冠,冠上有独眼。独眼圆睁,遥遥望向归家的士兵背影。而在微微裂开的山缝里,露出冰川一角,隐隐可见被封印在其中的怪兽痕迹——曲角、弯牙、盘旋的长尾,以及一截支棱在外的白骨。
大河横亘在队伍的前方。
大河对岸,是一座繁华的城池。城池中有一座华美的宫殿。
红甲将军站在大河岸边,极目远眺,仿佛归家心切。可不知怎地,衣身总觉得这幅画哪里不对。她反反复复地看,来来回回地走,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再从另一头走回来。终于,几个来回后,她发现了问题所在——
红甲将军身后的士兵,似乎少了许多。只有七八个零零散散的人影,遥遥缀在身后。这几个士兵,缩在一起,面上已不见先前胜利的喜悦,而是微微露出惧意。
独眼异兽并没有陪伴在红甲将军身边,而是展开双翅飞翔在空中。它口中叼着一面旗帜,正是红甲将军在战斗中都始终高擎不倒的血目大旗。
衣身的眼睛闭了闭。
她似乎猜到了什么——或许,这猜测,原本就源自当她被男人呼为“王后”时那一瞬的心悸。
后面的几幅画,衣身不用细看都晓得画的是什么。
是孤身归来的将军,在欢呼雀跃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冷漠。在心怀各异的君臣面前,救国拯民的莫大功劳又算得了什么呢?
危难来临时,他们要她拔剑出鞘。
危难解除后,他们要她褪下刺眼刺心的铠甲,重回四方角的王宫里去。高座华盖之下,当个被供奉的肉胎神像就好。
他们要她,用雪山圣女的身份,来装点王后华丽的宝冠。
他们要她,用王后的身份,来衬托王无上的权威。
他们说,雪山巍峨高大,却太过孤远。只有成为王冠上的宝石,才不算辜负。
可是,她愿意从一座孤傲的冰峰,变成王冠上的宝石吗?
衣身不知道红甲将军是否如他们所愿褪下铠甲,更不晓得她是否就此成为那座金碧辉煌的王宫中的肉胎神像。抑或,她拒绝了,宁愿当一座离群索居的孤傲冰峰?
壁画到此结束。
没有答案。
衣身斜斜地靠在石柱上,望着那个腰间有剑、手中无旗,没有坐骑,也没有士兵的将军。她以对峙的姿态,站在王与一干随臣的对面。脑海中,却是自己飞奔在无穷无尽的玉阶上的情形。
莫名地,她觉得很难过,眼眶发涩,有种想要哭的感觉。只是,她不晓得,这难过,是为了谁?
“咕咕!咕咕!”耳畔,是菲菲轻柔的呼唤。
衣身侧起下巴,蹭了蹭菲菲的毛脑袋,低声道:“谢谢你!菲菲!”
菲菲觉着莫名其妙,却并不妨碍它热情地予以回应。
一人一鸟在玩抵脑袋的游戏。柔软的触感,亲密的举动,是融化难过最好的工具。山洞里,“咕咕”声与轻笑声同时响起,如涟漪般打破了凝滞的沉寂。
在山洞高远的顶部,在谁都看不见的幽黑深处,一只眼睛望着下方。
血目,隐藏在黑暗中,难以分辨。若有光,只怕也难以觉察到被血色重重掩盖的冷酷和残忍。
“菲菲,我们走吧!”衣身一向感觉敏锐。自始至终,她心底一角都被不安牢牢占据。而此刻,这种不安愈发强烈,竟令她生出想要速速逃离此地的急迫感。
这不安,令她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梦。那时候,她才刚刚离开西陆大陆不久。在梦里,有一个地方,叫“小灵鹫峰”。曲折幽深的山路两侧,有大大小小的石龛,禁锢着会动的石像。那虽是个梦,却令梦中的她不寒而栗。
她抬首仰望——除了幽黑还是幽黑,什么也看不见。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进入壁画中,却本能地感觉到这壁画不怀好意——诱惑她,或者强迫她——总之,她能感觉得出来,壁画想要留下她。
哼,她才不要待在这个鬼地方呢!
衣身重重一“哼”,用力跺了跺脚,仿佛这样能给自己勇气似的——以一种藐视对手的姿态,为自己壮胆!
“咕咕,咕咕!”——星芒怎么办?不找了吗?
“不找了。”衣身摇头。
虽说丢了怪可惜的,可是——这个鬼地方,她可是一刻也不想待了。果然,正如苏道长所言,这座雪山太古怪,还是脚底涂油赶紧溜掉得好!
她只是个四年级魔法学生,要认清自己的实力啊!
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少女笔直的背影在闪烁不定的光芒中渐渐模糊,直至光芒消失在黑暗中。
片刻后,忽然冒出两枚微弱的星芒,奄奄一息般轻飘飘地悬在洞顶。
尽管光芒微弱,却依稀可辨,洞顶——有一颗硕大的狼头。
狼头皮毛雪白,额间,独生一眼。